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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桥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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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安老城,匍匐在新城年轻强壮的手掌心里。狭长的解放路是它年迈的脊梁骨,污秽的塘河是它流着浊血的静脉,破败的硐桥,废弃的戏台,倒在新东塔簇新的塔座旁,盛大开业的商贸城惬意地躺在老城的颈窝里,很快就扼住了它本就微弱的呼吸,扩张开的店面,像疯狂增殖的癌细胞,渗进骨髓。只余吊桥头旁的旧八角饮楼,捧着积了厚厚灰尘的横匾,瑟缩在坍圮的丰湖亭旁,柜台上的茶凉了许久,无人来将它重新温上。
  我静坐在八角饮楼,看向远处那巨幅的“奢藏.中心价值地位”的东塔大厦广告牌,久久说不出话来,仿佛是债主用犀利而无奈的目光看着一个永远也还不出钱来的负债人。
  这时我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了那段属于我、东眠还有耗子在吊桥头这个地方的旧事。
  老实说,我应该是三人中胆最小的一个。东眠是老大,无论是个子、脾气还是那奕奕的神采,都透着领袖风范,尤其是那道疤,霸道地横在东眠高高的脑门上,我以为那疤定关于段东眠的传奇故事,我崇拜东眠的疤,因而我崇拜东眠,仿佛跟着他,就能拥有和他一样的神气。耗子有一双狭长上斜的眼睛、那对漆黑的眼珠子只要往眼眶边上一一顺,无数点子就从那眼角流了出来,到东J硐桥看过龙舟,去总工会前买氢气球,上西山电影院看小人书,过八角桥买糖金奶,这些个主意,都是耗子提议,经东眠审核通过的,而我,顶多算是个没主见的参与者。
  我嫉妒耗子,东眠显然喜欢耗子胜于我,一-个军队里,将军总是喜欢足智多谋的军师多过不吭声的士兵,然而虚荣心使然,没有士兵紧随其后的将军显然不成其为将军。耗子在右,起码也得找个人站在左边显示对称不是?于是我便成了这支三人军里最无用却又是必不可少的一个。
  东塔下的丰湖亭是吊桥头最热闹的地方,那儿有戏台和寺庙,早上能听上三场温州鼓词,我们仨去听过几回,长篇的封神、天仙配、白蛇传早已是耳熟能详,宝莲灯和三打白骨精也听了不下三四回。戏台的剧目少得可怜,基本上三四天就得重演一回,老人们不在乎故事,光是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就可以闭目听上好一会儿。东眠显然对此不买账,对听过三四回的故事,他早就要跺脚翻白眼了。我和耗子自然也觉得没趣。东眠爱演包公,勒令耗子反串红姐,可怜我却要演包勉被拖出去斩首。演变到后来,丰湖亭的角落里多了我们自己的“戏台”,耗子那句“身落秦楼受折磨,真可比一条白染黑墨”真叫个惟妙惟肖,最后这场戏总是以我们仨笑到再也说不出下句收尾。东眠笑得最为放肆,只差不能叫塘河水卷起巨浪来,耗子拿手拢住嘴,却遮不住他咧开的夸张的嘴角,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笑出来的劲儿冲撞着心口让身子都跟着颤抖起来。这样的笑声到了老人们那儿,自然成了聒噪。二+多米长的石砌桥洞,回声大得惊人,我们谛听着自己制造的喧器绕出桥洞,变成诡异而凄厉的回声,欣赏着老人们听见这声响后皱起的眉头。几个忍无可忍的老人警告我们,这样的恶行会惊扰到镇守东塔的庄济圣王。
  庄济圣王是谁?他们说,庄济圣王是本地真君,原叫陈子良,是位圣人,从前为一个叫林增志的人分身示筏.助其成了进士。他们还说,我们扰了圣王他老人家的清净,圣王会惩罚我们以后读不起(好)书。
  读不读得起(好)书我们倒没什么在意,-听东塔里供着一-位神仙,心中陡升三分敬意,便再不敢大肆叫嚣,扰他老人家清净了。往后的日子稍显安静,吊桥头倾斜破旧的东塔忽然成了庄严的存在,尽管那尊黑魃魃的塔身被岁月风蚀得有些狰狞。塔刹已毁,一-棵干枯的古树匍匐在塔项,像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层塔身隐出角柱、额枋搛柱、地袱,黄昏下,显现无数棱角,近平诡异,但我们仍供其为神明,以近乎虔诚的姿态,日日仰望。
  东眠淡褪了他奕奕的神采,显出从未有过的安静。耗子平常滑得跟刷了油似的眼珠子此刻凝在东塔上,不再泛着神机妙算的灵光,变得格外朴实。而我却不敢看东塔,它的古老和神秘令我又敬又畏,畏怕比敬要多出三分。我偷偷地注视着东眠和耗子,像佛尊下念经偷赖的小和尚,突然瞥见耗子的手隐在袖子里,双手合+,上下浮动。老人们说,拜一拜庄济王,往后高中状元。耗子这小子定是在想考状元的事了,他瞒得过东眠,但逃不过我的眼睛,我心中尽是不服,也跟着闭目祈祷起来:
  阿弥陀佛,东塔保佑,叫耗子把状元让给我罢。
  我梦想东塔庇护着我到高中状元的那-日。然而有一天,吊桥头出现了-群叫挖掘机的怪物,它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咆哮声,声势浩大,缓缓地开进了狭**仄的巷子,很快便吃掉了东塔边的一间旧宅子。这些畜生看似笨抽,实际上灵活得过分,它们头顶的铁掌知道如何准确地咬住屋檐,推倒墙,铲除砖瓦,将一切夷为平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那怪物将头顶的铁掌狠狠地扇在东塔的塔身上,东塔发出一声细丝般的闷响,颤抖着身子倒在地上,粉身碎骨。我想辨出曾经的券形假门、柱头斗拱、方形檐椽、圆瓦当、石如意,然而它们都碎成了一摊粉末,像地骨灰,随风飘走了。那畜生咂了咂嘴,扬着它的铁掌向我扑来,我被迫向前奔逃,身后的丰湖亭被碾成了废墟,撕裂声舔舐着我的后脚眼,我跑得挥汗如雨,砖瓦扬起的尘土飞扬,迷离了我的双眼,我甚至看不清自己在往哪个方向逃跑。
  我把这个惊悚的噩梦告诉了东眠和耗子,不想东眠却生气地在我胸口抡了一拳,从前尽管他脾气暴躁,却从不打我和耗子,就像将军从来不打为其卖命的士兵。如今他是气急败坏,看着我的目光仿佛是看着叛变的手下。耗子站在一旁没吭声,脸上-副心虚的表情,目光点地,躲躲闪闪,我突然怀疑他一定做了同样的梦,又或者,其实东眠也做了同样的梦?
  关于“东塔大厦”建设开工的横幅很快就悬挂起来,巷子里开进来越来越多的怪物,我们的城池很快沦陷,没有反抗的战火,默默遭受着疯狂的屠戮。我望见东眠脸上显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惊恐,我的将军正看着自己被日渐攻陷的疆土,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声带在颤抖,在打结,在凄凉中拧成--团。
  后来,也就没有后来了,耗子是最先离开的,现在已经不读书,去了父母的低压电器厂帮忙,曾经梦想考状元的耗子如今变得沉默寡言,成了勤于工作的机器。东眠当上了学生会主席,重新成为了将军,手下有一群精明能干的人,曾经那支小小的三人军,那东塔下小小的城池,与之相比,显得太微不足道。而我,一直老老实实地读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我依旧胆小,毫无主见,只是再没有一个有着神秘疤痕的将军可以依附。
  我们终究被那群挖掘机逼迫着以逃跑的姿态,逃向了不同的路,我想起马尔克斯在告别信里的那句话,死亡的来临不是因为衰老而是因为遗忘,许多年后我才明白,我们的前进,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看见了前路,而是没了退路,那些挖掘机总会出现,将我的身后变成一片废墟,驱赶我从一个个废墟里走出来。
  你也许会问:那么东塔呢?
  “东塔”还在,透过八角饮楼缺了玻璃的窗子,能看见座崭新的复古塔式建筑,它被一种“沉井纠偏法”成功扶正,粉刷一新,券形假门、柱头斗拱、方形檐椽、圆瓦当、石如意,应有尽有,还装上了一个体面的塔刹。从前那棵与其年岁相仿的古树,早已没了踪影,人们给东塔换了发型,把它从迟暮老人变成了年轻后生。
  而我知道,东塔已经不在了,它的魂丢了,和那棵古树一样被埋葬在挖土机的齿轮下了。如今我不必再纠结它是什么,是神是魔,都已羽化,随风逝去了。。
  儿时的疑问似乎都已找到了答案,故事也就在找到答案的那一刻结束了。
  只剩身后的挖掘机们,浩浩荡荡,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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