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度城困局

　　昭武历135年，战火中的不度城，一个孩子出生了。
　　彼时，昭武帝国的十万征西大军，穿越荒漠，朝着不度城汹汹而来。第五代君主昭烈野心勃勃，企图征服这片土地。然而，这个决定将令他后悔终身。
　　他没有想到，秩序散乱的不度城，在那一刻全民皆兵。除了老人和孩子，城中约四万人，全部上了战场。他们决定主动出击，拒敌于城外。
　　八百里的漫漫长路上，十万大军的数量优势荡然无存。而那四万人，虽然各自为战、不成系统，但目标却极为一致。他们的战斗力极高，几乎将十万大军杀得全军覆没。
　　昭烈帝气急败坏，他在整个国家内，重金招募武艺精绝者，组成了一万人的突击部队。而他自己则带领二十万人，御驾亲征。
　　战争持续了数月，整个过程只有血肉与血肉的搏杀，仇恨与仇恨的碰撞，简单粗暴。荒野中的尸体堆积如山，血腥味随着风沙飘扬百里。在举国之力的强攻下，不度城终于面临崩溃，城中仅仅留下数千人顽抗。到了这一步，投降也变得没有意义。
　　绝望中的人们想起了一则古代传说:城中的极乐塔寄宿着神灵，只要用虔诚的鲜血去祭拜，神灵就会保佑不度城。他们不解其意，只能按照字面意思，每日贡献自己的鲜血，汇集起来洒向极乐塔。如此持续了七天，极乐塔忽然黑气弥漫，塔中窜出了无数气团。
　　这些气团追随着风中的血腥味，在荒野中不断徘徊。它们以死去的魂魄为食，不断地吸收能量，最终具象成了食魂兽军团。谁也不知道这些食魂兽的数量有多少。只看见有的飞天，有的遁地，有的庞大，有的细小，有的是凶神恶煞的怪物，有的则与人类无异。他们黑压压一片蔓延开来，遮天蔽日。
　　孩子正好出生在这一天，他的父亲在战场上死去，他的母亲给他取了名字:黑劫。似乎在预示什么，以后的三十多年间，人类与食魂兽的战争全面爆发。
　　昭武帝国因此减少了一半的人口，昭烈帝和继位的昭平帝相继战死。十二个州各自独立，庞大的帝国也随之土崩瓦解。
　　战争中留下来的人类，逐渐发现了灵魂的奥秘。他们通过修炼增强魂力，获得了与食魂兽匹敌的力量。同时，人类学会了收集死人的灵魂，制造食魂兽并驯化他们，与野生食魂兽对抗。这一招釜底抽薪，彻底将食魂兽军团逼向绝路。
　　很快，食魂兽溃败了，它们有的烟消云散，有的被镇压起来。而那些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人类强者，成为了新的王。于是，在历史的循环中，又一场战争开始了。
　　黑劫就是这样横跨了两个时代的人物。他已经年近六十，却仍然身形健硕，威严如故。只有略微斑白的须发，透露出一点老态。
　　北方的朔州、漠州、夷州，是当年的主战场。这里孕育出了最强悍的战士，而黑劫又是其中最耀眼的人物之一。他是朔州王苍吾麾下的八大将军之首，一生斩杀食魂兽两千零三只，创造了后人难以企及的神话。在人类与食魂兽的最后一战中，也正是黑劫率领一支千人军团，在扬武城击溃食魂兽主力。从此，他成为了这座城的主人。
　　晃眼间，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八大将军，仅剩下了三人。而朔州的王位，也传到了第二代苍宇的手上。
　　这一天清晨，黑劫沐浴完毕，久违地穿上那件象征荣誉的金盔甲，腰佩宝剑、脚登云靴，点起一支百人小队，在扬武城外列队等候。为了明天的庆典，朔州王特意派遣使者来到扬武城，与黑劫共同参与游行。这位新王继位后，对前代老将的态度十分暧昧。黑劫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谨小慎微，尽量避免任何错误。
　　他们显然来得太早了。一队人在城外肃立了两个时辰，皆被日光晒得汗流浃背。百姓见到这样的情形，也不敢出城，只是聚集起来围观。
　　直到中午，使者的车驾才隐约出现在空中。三只巨大的飞廉载着二十余人，在数十里之外，就发出了震耳的咆哮。黑劫急忙派出一支小队，乘上飞廉，前去迎接。
　　这位使者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红袍，手执玉仗，仪表非凡。他名为胡长安，是朔州御前大郎将，因为自小与朔州王苍宇为伴，地位极高。
　　胡长安落地后并不移步，只是远远地看着黑劫迎面走来。那支百人的队伍，在庞大的飞廉和车厢面前，显得微不足道。黑劫眉头微皱，朝着胡长安抱拳行礼道:“使者莅临我扬武城，黑劫荣幸之至，特来迎接。”
　　胡长安悻悻作色，道:“不敢。将军的威名无人不知，今日得见，胡某也倍感荣幸。只是这扬武城的士兵，未免过于寒酸了吧？”
　　黑劫道:“我扬武城只不过是一处偏僻小隅，兵微将寡，自然难入贵使的法眼。”
　　胡长安冷笑一声，道:“将军说笑了，你的扬武城如果都兵危将寡，那这朔州恐怕也就难保了。”
　　黑劫道：“贵使言过了。您的使者团如此威武雄壮，可见朔州的强盛。黑劫无论如何也不敢与之争辉。城中早已准备好酒席，请吧。”
　　胡长安摆摆手道：“将军叫我‘长安’就行。”
　　言罢，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入城中。随行的三只飞廉，个个摆出一副神气的表情，它们的身体占据了整个街道，昂起头来更有两三层楼高。虽说扬武城的百姓见多识广，看见这样的大家伙，也不免暗暗吃惊。它们很快被牵引至庆典广场，慵懒得蜷卧着，等待明日的游行。
　　来到将军府，众人都吃了一惊。偌大的庭院摆满了珍馐美味：牛肉、羊肉、鹿肉、鱼肉，蒸煮烤煎样样俱备；香蕉、蜜桃、柑橘、西瓜，五色果品种类齐全；蛋糕、饼干、糖果、花生，精致点心更不重样。还有那酸甜苦辣的各式美酒，散发出浓郁的酒香，令胡长安的使者团纷纷陶醉。黑劫笑道：“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必拘泥于礼节，尽情享用吧！”
　　胡长安也笑道：“盛情难却，诸位不要辜负了将军的美意啊！”
　　说起使者团的二十几个人，也不过是些魂力较高的卫士罢了。他们哪里受过这样的优待，一时间举止失措，竟然不管不顾地抢夺起食物来。胡长安在一旁冷笑，却也没有制止。黑劫则暗中吩咐仆人：给随行的一百名士兵，每人赏赐两斤牛肉和一斤美酒，并特批半天假期。士兵们领了赏，不用说，各自享受去了。
　　胡长安和黑劫二人走进内殿。殿内摆有六张食案，每张案前都立有一名侍女，个个衣着鲜艳，十分美貌。黑劫拍了拍手，两边又出现八名高挑女子，踏着碎步，在大殿中央跳起舞来。胡长安并不落座，只是环顾四周，道：“四位郎将出来吧，鄙人只是区区一个使者，何必躲着我？”
　　话音刚落，房梁之上忽然落下六只玉壶，不偏不倚，稳稳地落在六张食案上，壶中盛满美酒，却未洒出一滴。一个男人不知从哪里闪出，手上提着一块巨大的烤肉，摇晃着走了两步，便把那块肉高高抛起。他也懒得抬头，只是径自走向靠外的食案，一屁股坐了下去。
　　肉块正欲下落之时，又有一道寒光闪过，梁上跳出一名男子，将那烤肉切成六块，也是不偏不倚地落在玉壶旁边。他手持一柄短刀，刀尖还扎着一只羊腿，不慌不忙地啃了一口，也找了靠外的食案坐下。
　　胡长安一边拍手，一边称好。而殿中跳舞的八名女子，也加快了节奏，细长地腰肢纠缠在一起，令人目眩地扭动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仿佛钻进了胡长安的衣袖，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肌肤。只不过是一眨眼，八名女子忽然间合成了两个人。她们一左一右，恭敬地对胡长安鞠了一躬，随后各自落座。
　　“妙啊！四位演了一出好戏。”胡长安道。
　　“江夏。”
　　“凌冬。”
　　“尹流春。”
　　“沈碧秋。”
　　四个人按照出场顺序，自报了姓名，胡长安一一拱手行礼。黑劫则适时地说道：“贵使请落座吧。”胡长安客气了一番，不慌不忙，坐在了尹流春的旁边。只看见尹流春穿着紫粉相间的衣服，眉眼含情、嘴唇鲜润，显然是精致地装扮了一番。这样一来，越发像个美女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而此时，与将军府的豪华宴饮形成对比的，是幽暗无光的兽塔。
　　午后，四名牙将在塔外镇守。轻羽坐在塔身，狂獠倚在塔底，孤蛩枕着一块沙石，逆鳞则横躺在沙地上。不久前，黑劫派人送来了一些酒肉，此刻他们正在享用。在这片荒僻之地，酒肉算是奢侈品。他们早就习惯了不吃不喝，一年之内，最多饱餐两三次而已。
　　塔里，野风打破了持久的沉默，他实在饥饿难忍了。
　　“老鬼，这里没有吃的吗？”
　　被称为老鬼的食魂兽睁开了眼睛，道：“小子，要吃的，去求外面的人吧。”
　　野风叹了口气，道：“不吃饭，明天怎么有力气？”
　　老鬼笑道：“听你的意思，已经做好准备了？”
　　野风道：“当然，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那你一定有了计划？”
　　“不，还早呢。我得先知道你们有多少人？”
　　“四百九十二人。”
　　“唔，不算少。不过，你们的力量恐怕也所剩无几了吧？”
　　老鬼哼了一声，道：“你不必担心。知道这兽塔周围为什么如此荒凉吗？因为我们把所有活物的魂魄都吸走了。不管是一株草，还是一只蚂蚁。只要我们到了外面，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能量。”
　　野风吃了一惊道：“这么说，活人的魂魄也不在话下咯？”
　　老鬼摇摇头道：“不，人类是一些自我意识很强的家伙。只有等他们死掉，魂魄才能被吸收。”
　　野风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想要自由，但也不愿意害人。倘若这群食魂兽可以吞噬活人的灵魂，那么放他们出去，将是非常可怕的灾难。
　　“我有两个条件，这也是为了你们好。”野风道。
　　“说吧。”
　　“第一，不要找平民的麻烦，那会让你们死得很快。”
　　“那是自然，”老鬼回答得十分干脆，“我们需要扬武城作为长久的立足之地，当然是要留着那些平民的。”
　　“第二，如果成功了，我不需要什么报答，只要放我走就行了。如果这事干不成，也不能怪罪于我，到时候咱们大难临头各自飞。”
　　“放你走，不难。倘若最终失败了，我们也自身难保，更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你放心吧。”
　　“好……”野风差不多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饿得够呛，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此时，塔门突然打开，一束强光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不用猜，是四名牙将回来了。第一个进来的是轻羽，她的手上仍然提着一块烤肉，只是有些凉了。野风看着那块肉，眼睛里放出光来。轻羽带着一脸嘲笑，走到野风身旁，把肉递给了他。野风看着她的脸，却并不觉得反感，因为他没有从那个表情中看出恶意。他一把接过来，道：“谢啦！”
　　轻羽道：“小子，这里原本是没有此等享受的。不过，你是个贵客，自然不能亏待你。”
　　野风猛地咽下两口，道：“没有酒，终究还是不快活。”
　　“果然也是个好饮的，”轻羽从孤蛩的手上接过一壶酒，道，“算你运气好，碰上这个滴酒不沾的家伙。”
　　野风大喜，提起酒壶便昂头痛饮，一顿风卷残云之下，甚至连骨头都消灭得一干二净。他感到十分满足，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四位，若以后有缘，我一定请你们去不度城快活。”
　　轻羽笑道：“我看你是大话连篇。”
　　“诶，不要小看人，”野风说着从身上翻出一把金钥匙，道，“我的钱多得没处花。”
　　这时，除了轻羽，其他三个牙将也罕见地笑了。这一刻，他们似乎成了朋友。轻羽道：“你已经和食魂兽商量好了吗？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野风点头道：“只不过随机应变而已。倒是你们，要一起行动吗？”
　　“不，我们只负责打开兽塔。之后就要听那个人的指挥了。”
　　“既然如此，那就各安天命了。”。
　　轻羽闻言，走近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劝你听那个人的话，做一个观众就好了。”
　　野风没有回话，心中却起了不小的波澜。他仍然不清楚，尹流春将他带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背后的种种可能，令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