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类的界限

　　万物自有界限，一如湖泊，一如城邦。
　　生命亦有界限，从诞生始，自死亡终。
　　那么人类呢？在广袤的万物之邦里，人类的区间是否也有界限？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
　　“我想，是从动物开始。毕竟，人类是从动物进化来的。对吗，老师？”
　　“那么结束呢？人类可以落后似猿猴，又可以前进到哪里？”
　　“我不知道，老师。难道……是神明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我们还没有到达。所以，我想要实现这个奇迹，我想去看一看，我们的……尽头。”
　　“可我觉得，这个世界还远没有准备好。老师，我衷心希望，您再等待，再等待，一段时间……”
　　“老师……”
　　“老师！”
　　砰！
　　风吹开了窗户，把方雨横从呆滞里叫醒。他在讲台上蹭了蹭手，看向了提问的学生。
　　一个女孩，齐肩短发，罩了一件连衣裙。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这位同学，你能再说一遍你的问题吗？”
　　女孩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礼貌地回以一笑，说：
　　“是这样的，老师。我想知道，现在，距离开发出您理想中的人工智能还有多远？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方雨横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女孩坐下。
　　然后转过身，一边在脑子里组织语言，一边在黑板上写下“智能”两个字。
　　“我们都知道，学术意义上来说，人工智能，也就是所谓的AI，它是研究和模拟人类智能的，一整套理论与方法。”
　　“而今天，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也用人工智能，指代这种模拟研究的成果。换而言之，人工智能，就是人类智能的模拟物。”
　　方雨横一边说，一边环视讲台下乌压压的学生，他们都埋头做着笔记。刚刚提问的女孩很快就记完了，她把额前的刘海拨到耳后，抬头看向方雨横。
　　看到更多的学生抬起了头，方雨横用教鞭指在了“智能”两个字上，继续说：
　　“而所谓人类的智能，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自发性的深度学习。常规意义上的程序只能执行被设计好的行为，只能按照不变的模式对外界操作做出应答。”
　　“但拥有学习能力以后，它们就能在应答的过程中，对自己的应答模式进行优化，也就是说，人工智能会自发地……”
　　他顿了一顿，煞有介事地继续道：“……变得越来越强大。”
　　学生们对他特意渲染的停顿没有反应，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着记着。方雨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这种把科普讲座当专业课的学风油然起敬。
　　倒是短发女孩，看着黑板上的字，若有所思。她想了一会儿，又举起手。
　　“老师，您觉得，如今市面上的人工智能产品，拥有这样的智能吗？”
　　方雨横不禁对女孩细细打量了一番，她头发上戴了一个天蓝色的发夹，刘海修剪精致。
　　朝她点了点头，方雨横开口道：“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而我的答案也可能和你们的认知不同…”
　　“…在我看来，它们都不是合格的人工智能。”
　　学生中爆发出一阵小规模的窃窃私语，方雨横接着道：
　　“显然，这些产品都拥有一定的学习能力。但就智能本身而言，除了学习能力以外，人工智能的学习还应该有自发性。”
　　“遍览已完成开发的人工智能，它们的学习仍旧是按照一个既有的模式进行的。”
　　“说到底，它们只是添加了一个额外的模式，以对原本的应答模式进行改造，而无法真正自发地进行学习。”
　　教室里的嘈杂渐渐消退，学生都看向方雨横，他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花板。
　　“真正的智能，要超脱模式本身！”
　　“不是工具或者机器，它们能够察觉到自己的根本和源头，并做出改变。”
　　他又把手指放在了自己太阳穴上，接着说：
　　“试着想想，一颗能够打破一切既有模式的头脑，一颗能够真正进行深度学习的头脑，一颗思维能力百倍千倍于人类的头脑。”
　　“所有工程师、数学家和学者，都会在它面前黯然失色。”
　　按捺着兴奋，握紧拳头，方雨横环视全场，望着无数双眼睛，自己眼里放着光。
　　“真正的人工智能……是无所不能的！”
　　砰！窗户被关上。
　　窗帘扬起，又徐徐落下，把地板上的阳光一并带走，只留下一屋子安静的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方雨横开口，让其他人提问时，学生们才从他的狂热劲儿里缓过来。
　　之后，提问环节平淡掠过，方雨横躬身致意，在掌声中结束了讲座。一部分学生陆续离开，一部分学生则抱着书，来找方雨横要签名。
　　方雨横找了个座位坐下，熟练地捏着签字笔划拉，不时抬头和面前的学生交流几句。
　　签了不知道多少个人以后，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师，您是想要造神吗？”
　　方雨横抬头，迎上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修剪精致的刘海悬在眼睛前，一边的头发束在天蓝色发夹里。
　　“那要看，你对神的定义是什么了。”
　　方雨横一边把签完名的书递还给女孩，一边笑着回答。
　　女孩眨了眨眼睛，接过书，向方雨横道了谢，然后转身离开，她的问题却还在方雨横脑海里挥之不去。
　　老师，您是想要……创造神明吗？
　　仿佛来自虚空的呓语，突然在方雨横耳边响起。
　　他愕然扭头，看向女孩离开的方向，她的身影却已埋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回过神来，方雨横继续给后面的学生签名。可一种怪异别扭的感觉，却开始在心里盘旋。
　　空荡荡的走廊里，闹哄哄的人群里，仿佛有透明的目光在安静游荡。直到给所有学生签完了名，这种感觉也依然持续啃咬着他的神经。
　　推掉了学校的接待宴，方雨横打算提前回家休息。和热情的主办方告别之后，他搭电梯，前往地下停车场。
　　电梯里，除了电机的微弱嗡鸣，再没有其他声音。
　　摁了地下一层的按钮，方雨横轻轻倚在电梯壁上，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化。
　　楼层缓缓降低，到达地下一层时，电梯内温度降低了几度。方雨横紧了紧外套，快步朝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去。
　　停车场的灯光昏暗，路两旁，汽车大半藏在阴影，只留下轮廓，随着光线的明灭，仿佛在黑暗里蠕动。
　　像害怕惊扰到黑暗似的，方雨横目不斜视，快速通过这段路。
　　估摸着差不多能看到车了，他摁了摁车钥匙。
　　车在远处闪灯回应，方雨横轻轻呼了口气，沉下肩来。
　　这时他才感觉到，因为一路紧绷，肩膀现在一阵阵地酸涩。
　　然而，下一刻，身体又重新绷紧，呼吸也被拉扯着，凝滞在半空。
　　他看到，不远处的昏黑里，一团模糊的阴影缓缓探出身。
　　下意识地，方雨横脚步停了半秒，又随着涌回脑袋的理智，继续维持行进的姿态。
　　虽然心脏在体内擂动，他却尽可能地使自己冷静，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努力尝试看清，不远处的那团阴影。
　　啪嗒！
　　脚步声踩亮了声控灯，阴影褪开，露出一身保安制服。
　　方雨横凝滞的呼吸重新开始运作，把肺里呼了一半的气吐完，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人间，他向保安点头致意。
　　保安抬起头，帽沿下有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心不在焉的视线投向方雨横。
　　盯看了几秒后，他突然开口：
　　“方雨横，‘群星系统’的核心工程师。”
　　方雨横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正要回应，却看到保安已经朝着自己走来，心头怪异别扭的感觉，此时开始狂鸣。
　　昏暗灯光下，照见那个穿保安服的人，他的一只手中，缀着闪亮的金属光。
　　“操！”
　　方雨横转身就跑，竭尽全力迈步，而身后也传来疾速的脚步声。
　　他也开始跑了……
　　脑子里刚浮现出这个想法，方雨横就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扑在了自己背上。
　　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倒，上半身狠狠撞上地面，胸腔内的肌肉痛苦地抽搐。
　　还来不及缓过气，自己的头发就被拽住了，狠狠向上拉扯着。
　　我跑不过他，要呼救，和……反击！
　　想到这，方雨横猛地曲肘，向后撞去。
　　这时，他抽搐的胸腔才刚刚回上了第一口气：
　　“救……”
　　然而，他才刚张开嘴，就在下一秒，咽喉划过一道冰凉。
　　“命……”
　　第二个字发出了声响，却撞进浓稠的液体里，只留下咕噜噜的冒泡声。
　　温热的红喷洒出来，在地上汇成一汪泉，方雨横抽搐着，跌进其中。
　　视野留存的最后一刻，一把匕首扔到了自己面前。
　　然后，意识便沉没了……
　　在无尽的黑暗中，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淹没了他的所有感官，怪异且别扭。
　　不协调的稀碎厮磨，缠满每一寸皮肤，连续不断的呢喃，海潮一样涌起。
　　厮磨与呢喃，汇聚成一个穿透一切的空灵声音：
　　老师，您是想要……创造神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