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接人

　　马蹄声声，刘三从一排桑树形成的门廊中走出来。
　　回家了，虽然这不是他的家乡，但是他在这里生活过四十五天，可能是他在这个人间停留最长的地方。
　　唐七的家就在村庄中央。三年多了，他刘三今日终于能回到到这个地方。
　　他心中很多担心，见到他们该说什么？他们现在都还在么？特别是第二点，随着对人了解的越多，他担心的就越多。
　　这些担忧是不能和人说的。那次，他死里逃生之后，升迁飞快，现在已经是统领五千人的校尉了，这次回来身边跟了两个人，手下已经有人了，说话再也不能那么自由了。
　　唐七的村庄是在一块平原，这边有一条小溪，那边有大河，西边长着一簇树林，东边有一条竹林带，好景色。
　　路上行人不少，有挑担子的，有抗锄头，有见到刘三远远避开的，也有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刘三虽然一切从简，但依然显出当官的样子。村里人怕惹事，只有那些光着屁股蛋的小孩子看着高头大马发呆。
　　岸上站了两个光屁股蛋，水里面还站在五六个屁股蛋，边上有三四个小女孩，有看热闹玩的，也有背着小弟的人。
　　刘三停住马，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唐七大儿子的名字，“唐五六还住在村里么。”
　　小孩子们互相看一看，他们不确定这个名字是否和自己认识的人相符，“你是说五六叔么？”
　　“应该是吧，就是他爹死在外面那个。”
　　“是，是，是，”一群小孩子抢答，“那就是五六叔，听人说七爷爷就是死在外面。”
　　“对，那他们还住在村中间老槐树下面么？”
　　“没有，去年搬到西边老宅去了。”
　　“哦？你们知道怎么走么。”
　　“知道，知道。”
　　“那能不能帮我带下路。”刘三向身边伸手，侍从早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铜钱放在刘三的手上。
　　孩子们，还没看到铜钱就答应了带路，看到了铜钱，就更兴奋了，带头的那个已经懂事了，还想说不要钱。刘三已经弯下腰，把钱放他手里了，他赶紧双手兜着了，连都红了。
　　先等小孩子们都分完铜钱，每人五文，还多了两文，没办法分了，带头的小孩交给刘三，刘三也不强人所难，就收回了。
　　三人四马在娃娃们的簇拥下进了村，大呼小叫，惹出了好多人看热闹。
　　有几个人记性好的，已经认出了这是当年住在村里的刘三，那时候没人知道刘三从哪里来的，那时候的刘三并不和人交往，常常在山头和水边发呆。
　　就算他们认出来了，也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而刘三记忆力并不是很好，看着脸熟，早就忘记了姓名叫名，只能微笑点头。也许现在的情况，点头是最好的。
　　唐五六家在村西边，建了一个不小的院子。唐七三个儿子，算来算去，老大应该结婚了。
　　等刘三骑马到门前的时候，唐五六，唐八郎，唐小力三个人已经在门口了，唐五六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女人还抱着一个娃娃，但是没看到唐玲儿，这是唐七最小女。
　　刘三不动声色。
　　唐五六看到了刘三，就跑上来了，抢了他的缰绳，说“刘三叔。”
　　刘三没有马上答话，先坐在马上打量了这个院子。
　　不错，又大又宽敞，虽然谈不上气派，但也是兴旺人家的样式。
　　“很好，很好。”
　　这三年来，刘三虽然不能回来，但是只要想起来，就会让人寄一些钱回来，反正他自己也用不着。他现在官不大，但是多少是个官，手里漏出来的一点钱，对于农村来说也够用几年。
　　接下来，就是落座，吃饭，睡觉，谈话，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唐五六家已经没有长辈，那么刘三就是长辈了。
　　哭了，笑了，商量了，就这样过了三天。
　　唐玲儿在大城里面给一个贵族家做下人，刘三知道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是天大的福分，每月有钱领，不会少吃少穿。
　　唐七会怎么想呢？
　　刘三和唐五六说，他爹临死前有个东西，打算留给唐玲儿，他不得不亲手给她。
　　唐五六说自己可以转交。
　　刘三说还是自己给吧，反正自己这次要路过大城。
　　唐五六只有答应了，到最后，终于问起唐七葬在哪里。
　　这个问题难住了刘三。那场攻防大战，持续了一年，尸体没人收，等刘三修养好回到唐七死的地方时候，王老二和唐七的尸体早被野狗野狼叼得七零八落了，哪里找得出谁是谁的。
　　他要不要说实话呢，还是说实话吧。因为他发现八郎和小力见到刘三三年内从一个要饭的变成了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大官，早就落不小心。
　　刘三不管唐五六是否泪流满面，非常仔细的讲了当日的情形。唐五六留着泪点头，唐五六的媳妇早就躲在后面哭去了。唐五六的媳妇说起来还是他的表妹，本来就是极尽的亲戚。
　　刘三坐在凳子上，看着唐七的三个儿子磕头，哭泣，也不去安慰，他想他们明白，现在他们相对安适的日子，是他老爹拿命搏出来的。
　　第二天，刘三就走了。
　　临走前，勉励了一番，要唐小力好好读书，现在这个世道，读书是最安稳的道路，他一个校尉，时常被小县令摆架子呢。
　　到了大城，到郡守那里报备，武将行走地方，也很麻烦的。不过幸好，对于刘三这种要进京的武将，地方都是好吃好喝好说话。
　　晚上和本城守备吃饭的时候，守备告诉他王家啊，可不好惹，就是郡守去他家都吃不了好，他是本城的守备，可是吃了王府的好几次憋。
　　至于为什么，那没有为什么，因为王家是豪门，几百年的豪门。不知道出了多少高官大将，谁惹得起。
　　守备倒没有劝阻刘三的计划，只是认为要小心点，没要到人还好，万一激怒了王家，王家找麻烦打死了唐玲儿，刘三也无可奈何。
　　当天晚上，刘三没睡好，到了白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刘三上午九点才起来，刚起来，就喊：“来人了。”
　　仆人马上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上面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
　　“大人，您起来了。”
　　“嗯。”
　　“小的马上把您的早饭送上来。”
　　“不用了，你先把在柴房干事的人给我叫过来。”
　　柴房的人来了，低着头，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只是一个那种不能在大官面前露脸的下人。
　　他能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被人打量，愈发觉得不安。
　　“把他衣服给我拔了。”
　　“啊”柴房抬头一看，发现这个老爷根本没看他。
　　“鞋子也脱了。”
　　柴房的还没回过神来，这个老爷已经说狠话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想吃军棍不是？”
　　“大人，大人，饶命啊。”柴房膝盖一软，就跪下去了。
　　王德才背着手，站在回廊门边，看着自己的下人办事，今天一切安好，他不喜欢出一丁点差错，当然也不喜欢别人找他麻烦。大家都安安稳稳做好自己的事，这难道不好么，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做不到。
　　今天主子们没有计划，难得清闲的一天。
　　门丁走进来了，这是小门的门丁。
　　“你不好好在外面看门，跑这里来干什么。”
　　“王伯，外面有个人，说是唐玲儿家的叔叔，有事要见侄女。”
　　“嗯，哪个唐玲儿？”
　　“二小姐……”
　　“我知道，你让他先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半天，到了下午，王德才刚吃晚饭，在院子里面消食，才突然想起这回事。
　　要不算了吧，他是这么想的，就是一个村人而已。但是想到毕竟是二小姐房里的丫头，虽然说只是最下等的，但是毕竟是二小姐房里的，还是不得罪为好。
　　他转过身来，往里面走，准备找个丫鬟，让他们说一声。
　　到了下午三点，刘三才见到唐玲儿。
　　唐玲儿现在也只有十五岁，当年更小，一开始还没认出刘三来。
　　“小玲子？”
　　唐玲儿这才反应过来，“三叔？！”
　　边上窥视的人才松了一口气，这个必须得看好，也是怕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府里面的人交结，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王德才正好没事，瞅着这一幕。
　　“哎，还真穷啊。”
　　唐家三叔这一身，干干净净的，上面有两三个打补丁，这可能是他最好的衣服。
　　穷不穷不要紧，在府里做丫鬟的，有自己家生的奴仆，这种还好的，其它卖身的或者没卖身的，家境都不怎么样，穷，很正常。
　　但是得干净，这唐家三叔穿得干净，是个用心的人，王德才心就没了戾气。
　　他转身就走，有点点消沉，想起了自家曾经的苦。
　　唐玲儿看刘三穿得可怜，很是心疼，但是作为丫鬟，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她问了刘三住哪里，让后要刘三明天上午来。她很想问刘三自己父亲怎么死的，但是现在这不是问话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刘三又出门了，守备正好有其它的事路过，瞧见了刘三那穷酸模样，发了愣。
　　想了一会儿，才竖起拇指，说，“大人果然高，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刘三问守备能不能替他买一辆轻便马车，守备满口答应了，这不是什么事。
　　等刘三走了以后，守备心中冒出一个想法，要是自己把这事通告给王府会怎么样。
　　“算了”为一个仆人得罪一个比自己高一级的，日后报复起来，自己也受不了。
　　这次见面，就稍微好点，不是在门口角落里面，而是在外院回廊的角落里。
　　开始，刘三把唐七的彩带还给了唐玲儿，把她眼泪给招惹出来了。偷偷哭了一会儿，自然惹起路过的人好奇，唐玲儿方才擦干眼泪。
　　这时候她送了刘三几两银子，说是这几年自己小心存下来的。刘三肯定不要，说自己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个，问她在府里过得怎么样。催问几句，刘三就知道了，就因为昨天见了一回刘三，稍微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就被二小姐房里的人掐了几把狠的。
　　这肯定不行，刘三本来还抱着一丝是否应该干扰他们生活的疑虑。现在没了，肯定要弄出去。
　　想想唐七，他怎么可能舍得自己宝贝女儿干这伺候人的事。
　　刘三说，是唐五六几个兄弟让他过来赎人的。
　　唐玲儿说现在很难赎回去的，府里早放了话，这种没签卖身契的人，赎价要一百两银子。
　　刘三说那没事，这个钱唐五六他们早就算计好了。
　　唐玲儿这是才有点惊讶，也不好怀疑，自己不怎么识字，好几年没回家了，爹爹还没死他就被娘托人送到王府里来了。
　　走，自己肯定想走，但是她有点不敢。
　　刘三让她在这里等消息，自己托人把管事的王德才请过来，和他说了这回事。
　　又暗暗送了一两银子，王德才这才松了口，说本来就是没签卖身契的，这个也不容易。他让他们先等等，他去里面问问。
　　唐玲儿先回里面去了，刘三在小门后角落里面等王德才的话，过了大半响，才带着账房过来。
　　事情办得很顺利，签字画押，
　　刘三又给两个人塞了点银两。
　　王德才有点钦佩刘三了，这个钱肯定是事先准备好来的，一身穷酸，居然不贪银子。
　　一会儿，唐玲儿就被叫出来了，还有两个小姐妹出来送行，但是没送出内门，这是不行的。
　　唐玲儿眼睛通红，挽者一个小包裹，这就是做了几年下人的收获。衣服比之前的也差了点，看来之前是上面赏赐的，现在这衣服才是自己做的。
　　“走吧。”
　　回头向王德才行了个礼，唐玲儿也道了几个万福。王德才这时候代表王家受了这个礼。
　　出门的时候，唐玲儿望着大门落了几滴泪。
　　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是，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
　　刘三刚出门，心中郁闷了一下，守备买的马车就在前面，双马，这是他这个官位能配置的。
　　哎，没办法，就这样吧。
　　两个亲兵在那边，牵着四匹马，见刘三出来了，马上跑了过来，当即解了刘三外面套的那破旧衣服，露出里面的绣了花的上好的衣服。也谈不上多好的衣服，武官嘛，日常能有啥好衣服。
　　刘三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唐玲儿哄上车，唐玲儿还有点犯愣。不仅唐玲儿犯愣呢，王家门口的奴仆看到情况不对走就进去通报王德才了，王德才在门口瞅见了这架势，心中有点愕然。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过也没啥，自己也请示了主子，钱也收了，没啥大不了。
　　刘三一行立马出城，在门口看到守备，守备特意等在那里送人。有一阵子的寒暄问候，告别，这时候，刘三才出了城了。
　　一行人走了五六里，后面就有马队追来了。
　　二小姐喊唐玲儿的时候，才听说唐玲儿被赎回去了，立马不干了，她觉得自己房里的人就这样被人赎走了，她都不知道，这也太看不起人了。她就觉得自己被欺负。
　　王家二小姐本来是个爆裂性子，平时又喜欢舞蹈弄剑，这脾气更暴躁了。
　　当即抽了王德才一顿，王德才把所有的事说了，当然自己的责任撇的一干二净。
　　王家上下都觉得自己被冒犯，虽然他们也说不上为什么被冒犯。可能是丧失了一个羞辱一个当官的机会吧。
　　王二小姐立马点了十几个家丁纵马追过来了。
　　刘三的车夫是知道王家权势的，此时正在发抖。
　　刘三抽出马上的刀，纵马前出一步，说：“怎么着，要截官车么？”
　　王二小姐，冷笑一下。
　　“少扯大旗，今天本小姐，就是来找你算账的。”
　　刘三冷冷的看一下，周边，都是家丁，手里拿着棍子和绳索的，看来都是习惯了拿人抢人的事。
　　“哪个敢来找死？！”
　　刘三的两个亲兵也绰出大刀，都是生死场上走过几回的人，谁怕谁。
　　但是这并没有吓住王家的人。
　　胆大已经摇着绳子冲了出来，刘三马一纵，一对一的冲过去，胳膊一拐，家丁立马落马，晕了过去。
　　“打死人了！！”
　　但是没有家丁敢冲上来。
　　“你今天死定了，你干打王府的人。”
　　刘三笑了。
　　前后左右都没有其它人。
　　“我就算把你们全杀了，你们能怎么着。”
　　“哼，你哪有这个胆子。”
　　“哈哈，我听说过你们王家的权大势大，但是我不清楚啊，我可不管不了这么多，你们要是敢劫我的车，我今天就是杀了你们，你们能怎么办。”
　　“笑话，你有本事杀个看看。你到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看来你们不知道啊，抢官车，视同谋反。你们试试看。”
　　“不用你逼，本小姐今天就是来干这事的。”
　　不过，王府也不是那些暴发富，就算这二小姐属于无法无天的性格，也会安排几个老成家丁跟着。他们已经看明白了情势，现在自家讨不到好，倒不是怕日后的祸，而是怕现在的吃了眼前亏。
　　双方虽然都在吹牛打屁威胁，最后还是各自走自己的路了。。
　　刘三骑在马上感叹，这些世家啊，根本不怕王法，连个弱女子，对他这样一个有官身的人都敢喊打喊杀，哎，这天下迟早要出事。
　　他脑海里没有记住那个王二小姐，那王二小姐可是记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