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狗的人

　　那天来了一个外地人，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村口。
　　“不是个好人，”路驼背做出一个判断，并且在他的余生了，会一直保护自己的这个判断。他的话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的，他是村里第一个和那个外地人打照面的人。
　　不矮，如果以路驼背为参考的话，这没有任何意义。
　　方脸，方脸是最无意义的话，那个时代，人的想象力和画画挂不上，路驼背也不会说这种话，这话村里另一个人说的，他那时正在挑水上坡，瞅了那个人一眼，得出了这么一个印象。他是个木匠，“方”这个字，他们用得最多。
　　“方”对于其它村民来说，更多的是和“1+1=2”一样，是某种逻辑推理的基础。比如说，两个人在讨论要围墙要砌成什么样的，一个人要说方的，那么另一个人会在地上，用鞋子划一个正方形出来，或者在心里用心眼画一个方形来。如同有人说“1+1=2”的时候，就会有掰手指冲动，然后得出“2”来，然后才会认同这个基础，才会有后来的讨论。
　　“人还好，就是不说话。”这是刘老大说的看法。
　　那时候，刘老大牵着家里的三头牛出来，两头一大一小的黄牛和一头水牛。这水牛够倔的，站在牛栏屋子门口，突然不想出来，那可急坏了刘老大，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早上的时候，刘老大除了放牛没有其它的事，可能是牛栏的幽暗让自己的心重了一分钟，或者耳朵听到牛蚊子那“嗡嗡”声响，有看不见，担心自己被叮一口，所以心有点急。也有可能早上刚起床的时候，发现打了不小的露水，心情不太好，昨天的天气都好好，今天怎么打露水呢。反正刘老大也说不清，当水牛发脾气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会心急，只记得自己急得像想去撒尿一样。
　　水牛一旦发了脾气，人会陷入某种无计可施的地步。骂不动，抽不动，大棍子伺候反而会坏事。刘老大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实施了这三个方案，先破口大骂，再用细细的竹鞭子抽了几十下，抽累了，水牛还是站那发呆，先出门的两头黄牛回过头来看他，那两双瞪着大眼睛是在嘲笑他。刘老打彻底忘记了珍惜牛皮的念头，捞起门边的，那大门栓子砸了几下水牛的屁股，水牛那肥硕地肚皮，都抖动了一阵子，可惜抖不动它那四条腿，他妈的，我就不信弄不死你这个畜生，刘老大拖着棍子，走了几步，准备砸牛头顶，杀牛都是这样杀的，用锤子砸牛的额头。
　　他站好了，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心态，准备搞死这头花了大价钱买来，又花了大把精力饲养得皮光毛滑的大水牛。迈好腿，支好腰，一，二，三，发力，然后他看到了水牛眼中的红光，他不认为自己应该看不到，所以他选择了慎重。在考虑了自己的力量以及背后是墙的事实后，他觉得没有必要冒着被水牛一下子顶死的风险，去弄死这头宝贵的水牛。
　　放弃，如同尿崩一样，也散掉了心头那不知其来的焦虑。
　　三头牛踩着悠扬的步子走在前头，像是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时候了。刘老大在牛后面，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咳嗽声，咳嗽声带着一丝清脆，钻过笼盖清晨薄雾，摇摇摆摆地荡向没有方向的方向。
　　“这么早啊！”刘老大对迎面走过来的人影说，那个人没有回到，只有点点头，脸上挤出了一丝和善。
　　“人还是不错的。”刘老大这话是明着反对路驼背。
　　接下来还有人陆续碰到过这个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确定肯定不是村里人，也不是谁家亲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还是要发表一番言论，出于某种心理，对已经死了的人，话，还是应该说好点，至少降低鬼找上门的风险。
　　这样，无形中，路驼背陷入了一种孤立的局面，他害怕这种局面，这种局面会发展成对他人品的评价。他说出了一番言论，比如这么早一个陌生人进村，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好人不会像一根棍子一样走路，好人也不会手里提着这么大一个袋子，这么几十斤的袋子，好人都是背在背上的。
　　他说的越多，反驳的人就会越多。他开始还没注意到，他说得越多，他自己无形中成了戏谑的主角了。也许经历了太多场面，在这场戏还没有发展到高潮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一种恐惧，还有一种无力，马上要到高潮了，马上就有人会评价他个人了，他不甘心。
　　“狗不敢叫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急切中，路驼背抛出了几句话。
　　“狗也不叫你啊，”这是有人顺着惯性怼他。
　　“是啊，也没看到狗叫你啊。”
　　“我就是这里的人，狗都熟，哪里会叫。”路驼背知道自己抓到的东西不是稻草，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顺着这个，他能达到胜利的巅峰。
　　“说起来也奇怪啊，狗居然没叫，要是别人这狗早就叫起来了，”韩胖子家里有三条狗，都是他的得意名作，都是最喜欢吠人的狗。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打击那些信奉“好狗不会叫”的人，谁家的狗也没有他的这么好。
　　“这样好的狗都不叫，那肯定不是好人。”
　　路驼背很珍惜这份来自一个重量级人物的支持。
　　舆论就此改观，开始是说谁谁的狗，这么凶都不叫。喜欢开玩笑的人说，狗都吓到钻到屋里面去了。
　　笑谈之后，按照情势的发展，一般会有人来下个结论。农村所有的话题都是这样，往往没有明确的开始，但是都有明确的结尾，话题进展到一定的程度，总有人，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做了总结。
　　这次做出总结的刘老大，他刚点上一管生烟，“吧唧”吸了一口烟，烟太烈，就在口腔走了一趟就跑出来了，“狗都不敢叫，这煞气不得了。”这句话跟在后面，吹散了浓烟。
　　这样的结论，肯定不能让路驼背心满意足了，他加上一句：“肯定不是好人。”
　　接下来的言论就寥寥了，这个具有不得了煞气的人，可能去年就死了。
　　几天前，有个进山挖药泡酒的人，在离村不远的山上看到他。那时候，那个人已经成了骷颅，靠着松树，坐在石头上，看着北方。
　　不知道这个，狗都怕的人，在望什么，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这个人死了，死之前望着北方。
　　一旦思维被引导到，这个死掉的人，可能有念念不忘的东西，村民们内心就有点受不了了，他们以不吉利的理由甩掉心头上那一点点思考。
　　“造孽啊，我还是喂狗去吧。”韩胖子带散了这个聚会，都回家了，及时斩断感同身受之后，这次闲聊还是饱了那无聊的心思。。
　　“狗都怕了的人，肯定不是好的。”
　　从这天起，这句话在村子里游荡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