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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千丝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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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延四年·七月二十日·皇宫·敬善堂】
  王文矩尚品着打击的余味,对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愣愣地抬起头,就见杜夫子笑眯眯地一拳抡了过来。
  那一拳悄无声息,一丝风都没带起,速度却极快。
  王文矩脚下骤然发力,身体后倾,下压重心斜飞了出去,脚还没落地,见对面变拳为掌,手指凌空弹拨了一下,心下大凛,单手往地面一撑,旋身往侧边闪去。
  衣袂还扬在半空,一道劲风穿过,一角衣料被割裂开来,碎成数块落在地上,断口干净利落,十分整齐。
  反应不错,预判也可以,杜荷择心里打了个勾。
  “运气御体!”他喝了一声,第二拳便送了过去。
  这一拳带了劲风,拳意兜头兜脑地便盖了过来,一面是墙,一面是拳,王文矩身上的余速未尽,凌空改变身形已是来不及,索性提气在墙面蹬了几脚,走了上路。
  杜荷择不想他猴子似的一下窜上了墙,立刻收拳五指一抓,将拳意搅散了。小子窜不了多久,下来时若来不及运气护体,这一拳他受不住。
  以身试险,应变不周,杜荷择打了个叉。
  只是王文矩在上头待的时间比他想象得久,他仰头见人贴着几无着力点的墙面跳来跳去,跟脚下长吸盘的壁虎似的,轻功竟出乎意料的好。
  有这会儿功夫,他下来时拳意也弱了。杜荷择忖了忖,把前面的叉又改成了勾。
  墙上的那只壁虎考虑到再磨蹭下去可能就是摔断腿的下场,深吸一口气,足尖在墙面轻点,翻身下去。
  他紧盯着杜荷择,一身被炸起的毛还没捋顺,此刻颇有些怒发冲冠的味道。
  杜夫子满身破绽地面向他站着,语气轻松:“还有一拳,不许躲。”
  这种流氓的话从夫子口中出来,王文矩一瞬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那一拳逼来时,他便明白了。
  耳边充斥着尖锐的气流切割声,四面空气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他犹被一只大手捏在手心,无处可躲。
  胸口的窒息感使他几乎脱力,他将浑身气隐运转到极致,不断堆叠在他胸腹、手臂,然后用胳膊护住头部,身体前倾,朝着杜荷择撞了过去。
  不能躲,便破。
  气网被撕开的那一刻,空气涌入他的胸臆,宛如重生。
  因冲撞的势头过猛,他收不住就要一头扎上去,被杜荷择捞着转了一圈,卸去了身上的力。
  王文矩手肘通红一片,破了几道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看着杜夫子帮他把脱臼的胳膊接回去,掏出个小药瓶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法子对了,力道没用好,杜荷择瞥了眼抿嘴的少年,最终画了个圈。
  “接下来由少郎出招。”
  王文矩刚生出的一毫毛感动顿时跑没影了,还来?他对着自己伤残的胳膊努努嘴,“夫子的顺序是不是不太对?”
  杜荷择笑着看了他一眼,“少郎负了伤反而不好应招。”
  王文矩觉得自己被藐视了。
  他活动了下尚且完好的另只手,定下一个小目标:保住手,再拔下夫子的一根山羊胡来。
  “若我动一步,便算少郎赢。”
  他顿时又有些怀疑小目标的可行性。
  王文矩看着立于一丈远的夫子,原地蹦跶了两下,开启目识,赏花似的慢悠悠走了过去。
  夫子面前约三寸距离立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估摸着以那屏障厚度,就算废去他一只手也撞不出个洞来。
  他试探性地伸手戳了戳,触感竟如春水一般,暖暖融融的;猛地一掌拍去,却像是打在冰墙上,手腕一阵发麻,掌心还有些刺痛。
  王文矩围着夫子缓缓绕了两圈,那道屏障也随他缓缓转了两圈。两圈下来,他也琢磨完了。
  他在夫子面前站定,极缓极小心地探出手去,满怀爱意,温柔地像去抚摸一朵易碎的花。然后他的手便穿过了屏障,在夫子衣上摸了摸,飞快地两指一捏轻轻一揪,手里多了两根胡须。
  小目标就这么超额完成了,王文矩有些恍惚。
  他抬了抬眼,看见夫子脸上从见面起就未曾变过的笑意褪了下去,满是风雨欲来的气息,突然打了个寒颤,一下蹦了开去。
  夫子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在狭长的甬道里荡着回声:“少郎赢了。”
  一阵细细的柔风拂过,空气变得有些潮湿。
  风吹扬的碎发还没落下,杜荷择已到了跟前,紧接着眼前一花,雨水当头浇下,他未能有任何反应便被淋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汤鸡,随后米粒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密密麻麻的,一丝躲的空隙都没有。
  他身上被砸得生疼,抱着头撒腿狂奔:“学生错了!夫子手下留情!”
  雹子下得更大了一些。
  甬道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王文矩脚下生风,只顾着头顶,不想前方忽拐出一人来,他连侧身都来不及,以马力全开的速度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那人措不及防地被撞了个满怀,单手向后一拍,后脚蹬在地上,只一步便生生止住了身形,拎着王文矩湿哒哒的后领,皱眉喊了一声:“文矩?”
  “叔!柴叔!”王文矩差点喜极而泣,激动地帮他掸了掸衣上的冰粒子。
  柴阔放下王文矩,站在他身前,对着迎面走来的人恭敬地拘了一礼。
  杜荷择拢了拢袖子,噼里啪啦的敲打声便停了,甬道里安静许多。他向柴阔回了一礼,余怒未消地削了王文矩一眼。
  算账这事儿讲究一气呵成,现被人中途打断,只能不了了之。被人拔了胡子毕竟有损颜面,他也不好日后翻旧账,显得自己很小气。
  柴阔也侧头瞥了眼落汤鸡,杜荷择这副表情可不大常见。
  王文矩身上正疼一阵麻一阵的,对着两人的目光咧了咧嘴角,扯出一个不太像笑的笑容来。
  “柴奉御今日也在这儿?”杜荷择先开了口。
  “是啊,几个觇人千方百计地想寻死,陛下自然是不愿意的,命柴某务必留他们再呆些时日,也好多问会儿话。”
  “柴奉御妙手回春,这下怕是又得被人多骂上几日。”
  “明日便会转去大理寺狱,仇续接手,他们不会再有力气骂人了。”
  这名字让两人皆有些不舒服,杜荷择转了话头:“柴奉御若是得空,能否帮杜某一个忙?”
  “先生客气了。”
  “‘箕水’的豹崽子模样不太对,像被人喂了毒。”
  柴阔背后有股凉意窜了上来,“何时?”
  抚兴阁大火当日,纵火之人被擒,一口咬定受命于燕南质子段芝颐。眼下覃燕关系复杂,纵火一案真相未明,因怕出什么意外,才将质子秘密押解至敬善堂。若毒是在近两日下的,便是有不干净的渗了进来,进了这个埋葬和守护着京都乃至覃国无数秘密的地方。
  而另一处这样的地方刚毁在了一场大火中。
  “杜某在等您的判断。”杜荷择的神色也很郑重。
  “柴某当下便可过去。”
  两人说话间,王文矩身上疼劲儿和麻劲儿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热,火烧火燎的,胸口一股燥郁之气却散了,体内气隐运转都轻缓了许多。
  他看向杜荷择,虽然不知夫子是何时用了什么法子,但这好事只能是夫子做的。从他进入李鲤所在的密室起,这股燥气便一直团在胸口了,期间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杜荷择瞥见王文矩的眼神,“少郎见过五皇子了?”
  柴阔猛地转头看他,王文矩被吓了一跳,点点头,“是。”
  “那一间是为镇【九天】的戾寒而特设,火毒颇重,少郎冒然进去,未因【微隐】暴沸而亡已是福泽深厚。”
  王文矩此时才感到一丝后怕,眨巴两下眼,“文矩谢夫子相救。”真心实意行了个大礼。
  “少郎眼中的屏障实乃【飞隐】所化,少郎伸手……”杜荷择顿了顿,“伸手来探时,将浑身气防都卸了,杜某便放了两颗【飞隐】在少郎气穴中。”
  王文矩想着夫子的两颗【飞隐】循着他的气脉在体内环游了一圈,一身鸡皮疙瘩都活泛开了,瞪着杜荷择说不出话。
  “对战中,自卸气防乃大忌。少郎若是入了武英馆,日后想必会学得更多。”
  武英馆,王文矩默念了一遍,“如何进?”
  “每年立秋,武英馆皆设秋试,招录延华气隐武修之材,少郎不妨一试。”杜荷择十分爱惜地捋着山羊胡,看眼前的少年一副斗志高涨的模样。
  立秋,还有十来天,王文矩略微平复了心情,又问:“夫子又如何拔除火毒?”
  “少郎以为,那阵雨,那场雹子,是杜某在对少郎撒气么?”
  “啊?”不是吗?王文矩茫然地看着杜荷择,隐约觉得夫子的形象有些高大了起来。
  柴阔默不作声地看了杜荷择一眼。
  “柴奉御,请随杜某前往。”杜荷择带着柴阔往拘押段芝颐的太囹走去,留给少年一个高深的背影。
  撒气?自然是在撒气。一场雨便足以化去火毒,那阵雹子自是奔着撒气去的,若不是柴奉御出现,他还能撒得再久些,小兔崽子。
  王文矩看着夫子的背影,直到它渐渐瞧不见,身上衣服已干,才甩了甩头,放弃琢磨。横竖是见不到天师了,不如先把今日的功课做了,经刚才的一番折腾,他倒是有了用功的方向。
  【敬善堂·太囹】
  段芝颐衣发凌乱,缧绁缠身,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假寐,见人进来,半抬眼皮草草瞥了一眼,又兴趣索然地阖上了眼。
  柴阔站在门口,看向杜荷择:“他毕竟是燕南质子,先生如此对待,是要置继皇子于不顾?”
  四年前,天子甫登帝位,根基不稳、内朝动荡,不得已与燕南和盟,互易质子,将先帝遗孤李穆过继名下,作为质子送往燕南。
  “覃、燕仗已打了两年,质子只差沦为弃子,继皇子的安危不是今日才受威胁的。”杜荷择过去将段芝颐身上的绳索解开,倒了碗水,“况且,此番也是不得已为之,若质子发了狂症,侍者拦不住,杜某恐他伤了自己。”
  “狂症?”
  杜荷择看了眼柴阔,将手里的碗递到段芝颐嘴边,“喝点儿。”
  段芝颐将头偏开,仍是闭着眼。
  “去烧壶热的来,水凉了,段小爷喝不下。”杜荷择把碗搁在桌上,指了一人,“你去。”待人退下,他指着另一个,“你去请一服清热散结的药来。”
  等杜荷择将人都打发完,柴阔将门合严,走到段芝颐身前,把手搭了上去。
  段芝颐缓缓睁开了眼。
  “不用白费力气,你的气防在他面前就和没有似的。”杜荷择好意提醒了一句。
  “火不是我放的,也不是我差人放的,问多少次都一样。”段芝颐嘶哑着嗓子,声音如锈铜擦烂铁,自己也听不下去,侧过头咳了几声。
  “人是先生带来的吧?一路上可有人跟随?”柴阔手下用了点力,将几颗【飞隐】刺入段芝颐的气脉。
  “杜某若是再晚一步,段小爷怕就要逃出雍州了,身后几十只苍蝇,嗡嗡嗡地惹人头疼。”杜荷择坐下,屈指在桌上敲了敲,“后边跟了那么多人,段小爷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你既非指使纵火之人,跑什么?”
  “我总不能任由那帮老东西攀诬我,那批都是死士,取我性命来的,要的是死无对证。”段芝颐没什么力气,喉咙烧得难受,看了眼桌上那碗凉水。
  “你若不出延华,也不至于做亡命之徒。”杜荷择起身把水端了过去。
  “没出延华,西侧门内,常安、归义坊那一块儿,人便跟上来了。”他就着碗喝了一口,“我可是卖了个天大的消息,给钱!”
  “质子是要攒返燕的路钱了?”柴阔将手收了回来,“且不论消息真假,您身上的嫌疑可还未洗清。”
  “质子府被盯得如同牢笼一般,宣义坊内搬的搬,拆的拆,荒得只剩下几个野鬼了,一举一动均在你们眼皮底下,这位太医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们自己人呢?”
  段芝颐将碗里的水喝干净,接着说:“‘参水’那几个老匹夫,得志便猖狂,这两年没少寻我麻烦,我又何必放着这里的阴凉地儿不呆,千里迢迢地跑去送人头。”
  好厉害的一张嘴皮子,转移焦点、混淆视听。“可柴某却听说,‘箕水’的老圣君就要过来了,一者护送继皇子回京,二者接少主回燕,拥立为新主,少郎不思归么?”
  段芝颐未置一词,肩膀显得有些僵。
  “质子的消息传得出去,也收得到,不必装可怜了。此番质子受袭,柴某倒觉得是因近来‘箕水’得势,‘参水’的人急眼了。”
  杜荷择看段芝颐警惕戒备的模样,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幼狼,笑了笑,“段小爷无需这般紧张,若此次继皇子能够顺利返京,覃国上下也必定希望您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燕南,停歇战事,使两国重修于好。”。
  “只是,还需请段小爷全力配合。”柴阔语气有些沉,“您身上的‘催命’已埋了半年有余,再不疗治,怕是撑不到老圣君的到来。”
  若少主在覃国遭遇不测,“箕水”绝无可能善了,燕覃便彻底撕破脸了。“参水”这帮老东西是要倒逼“箕水”与覃刀剑相向,为了夺那物已然不择手段,痴念和野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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