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汉朝又称炎汉，五行属火。汉光武帝刘秀击败王莽，复国后定都洛阳，“洛”字带水，水能克火，不吉，因此把“洛阳”改做“雒阳”。
　　老百姓自然不信这些，金木水火土里非要挑一个的话，十有八九会选土，农民没有土地，就得要饭，饭要不到，就先卖女儿，万不得已，只能卖儿子，但香火就断了。
　　河东郡已经连年大旱，村里的老槐树都枯死了，老人们说它的年纪和大汉帝国一样长。
　　关江海的名字里有那么多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旱死，卖地卖女。三个女儿都卖了，只剩下刚满周岁的儿子，大名都还没起，娘已经没了奶水，一家三口全断粮了。
　　妻子抱着孩子在土炕上躺着，关江海坐在地上，昏睡间似乎看到的是两堆白骨。他用尽力气，把自己掐醒，不能坐以待毙！
　　终于爬到了村里最大的地主家，项家老太太在门口饿死了，家人没有力气哭，死一般的安静。这才三天不见，项家的女儿也没影儿了，八成是卖了。
　　绝望的关江海无意间爬到老槐树，抬起眼皮，恍惚间发现树中间开了个洞，里面水汪儿水汪儿的，关江海精神抖擞，拼力爬过去，一头扎进水里。陡然间，换了天地，一望无际的水面，一阵阵的波浪打在沙滩上，这是关江海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海，忽然一个浪头打过来，好多鱼啊，在沙滩上使劲儿翻腾，关江海一把抓住一条大的，两只手死死抱住，一边喊：“乡亲们，有吃的啦，快来抓鱼啊！”，一边往家里跑。可跑啊跑，却始终不动……
　　躺在床上的娘儿俩慢慢等死，婴儿没有力气哭了，浮肿的身体倒像个大胖小子。嘭~嘭~嘭！嘭~嘭~嘭！咔嚓，有人把门踢开了，是两个乡亲，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大锅，一位阿娘把汤一勺一勺的喂给奄奄一息的娘儿俩！
　　就这样，靠着邻居每天送来的汤，他们挺过了旱灾。长大记事后，听村里人说，多亏父亲在老槐树那儿找到了鱼，否则都得饿死。父亲是村里的英雄。旱灾过去，老槐树也起死回生，发芽了。
　　其实，他从没见过父亲，村里人说，父亲为了乡亲们，拼命大喊，力竭而亡，自己却没有吃到鱼。父亲成了他的偶像，他立志也要做一名英雄，不怕牺牲。娘倒没想这么多，只想着他能活过他爹，所以给他起了名字，叫关。
　　从小热心肠，做完好事总是胸脯一拍：“我是关江海的儿子！”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从不自称。地主项老太爷家里有几本破竹简，本来接济他娘俩当柴火，被留下来，没事儿就坐在老槐树下面研究。其中有一个“雲”字，水从天上落下来，泽润人间，比父亲的江海要实在，很喜欢这个字。
　　转眼间，已经十三岁，该谈婚论嫁了，他却屡次给媒婆吃闭门羹。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了，连项老太爷都把地卖给了郡守的小舅子，一到交租的时候，全村老少全都躲在后山里，能躲一次是一次。可这一回，郡守的别部司马亲自带兵，一连强征了十几个村子，不仅把粮食洗劫一空，年轻人还全部抓壮丁。一有反抗，全村皆屠！
　　村里人听到风声，连夜往山里跑，屋里只剩老弱。
　　“关，想活命，赶紧跟我上山！”项老太爷死后，项家老大成了村里的里长，村里年轻人都上山了，就是关不想去。
　　关把老项推开：“这样活法，又何用？老槐树都笑话我们。项大叔自己上山便是，我爹娘双亡，了无牵挂！”
　　老项见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拉着关就走。哪想这小子壮实得很，胳膊一挥，老项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又羞又怒之下，老项办了件后悔一辈子的事儿，他说了实话：“你个臭小子，逞什么英雄！你真以为你爹是英雄啊？他是饿疯了，抱着槐树说有鱼，有什么鱼啊？村里人见到时，他已经饿死了！”
　　双拳紧握，两眉紧锁，死死盯着老项：“那编造这些做甚？”
　　老项后悔了，支支吾吾，脸上通红，只见把砍柴的铜斧架在他脖子上，冰凉冰凉：“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村里人饿疯了，以为有鱼，魂儿都被勾起来，没了理智，把你爸……哎……”老项已经泣不成声。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好一阵子，语气低沉的说：“看来那汤不是什么鱼汤……不过好在他已经饿死了……”
　　老项忽然抓紧了斧子，哇哇大哭：“我们都欠你们关家一条命！第一刀下去的时候，他还没咽气儿呢，全村人你一刀我一刀……”
　　浑身发抖，老项也闭上眼睛，反正横竖是死，不如死在手上，黄泉之下见到江海，便也坦然一些。
　　就在此时，马蹄声声、鬼哭狼嚎，青烟昏昏、黄沙滚滚，官兵来了。领头的想必是那别部司马，骑一匹高瘦黑马，一见村里没人，大喝：“让你们躲，都给我烧光！”
　　拿起斧头，架着老项，俯身从房后绕过去。却被几个兵勇发现：“嘿，这儿有两个不怕死的！正好抓了领赏去！”
　　他们拿着环首刀，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腰里还别着一个人头。老项吓得尿了裤子，擦干眼泪，大吼一声，一跃而起。
　　血溅的老项浑身湿透。
　　“起来！”也浑身是血，拿着环首刀，“快，进屋换衣服！”
　　两个人换上官兵衣服，老项这件最完整，只是有些血迹，这件胸口有个大口子，几乎全都被血染红了，所以只能把老项抵在前面，趁着熊熊火光，蒙混过关……。
　　两个人终于逃到了老槐树跟前。扑通跪下，痛哭流涕，掏出怀里的粗粮饼子，上面沾着血和泪，放在树洞里，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读了史书，他才知道，他爹的事情，在书上只有一句话“天无道，民受饥，人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