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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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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十三年,流寇侵扰东南,民不聊生。时永淳县主过温州,流寇邀之,随行护卫皆死于长刀之下,所购商品亦为流寇所掠。流寇掳县主至林中,县主欲自尽以全节。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流寇如狼似虎想要强行玷污郡主之时,忽然,噗的一声,一柄钢刀从身后插进了他的胸膛,登时是血6得救的时候,抬起头一看,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男子。那男子身着半幅银色甲胄,外衣却如血般暗沉,右手握着一柄钢刀,真好似阎罗王投胎成了大将军一般。县主又又了个魂不附体,准备再次咬舌自尽。那男子慢慢逼近了县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县主跟前。”
  “你们猜发生了什么?那男子就此止步,缓缓弯下腰拔出了流寇胸膛中的那柄钢刀。县主这才发现,杀死流寇的那柄钢刀和那男子手中的钢刀竟然是一对的。原来那男子竟是县主的救命恩人。”
  啪,扇子一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嘿,别走啊,那男子究竟是谁你还没说呢!”
  “欲知那男子身份为何,也请听下回分解。”
  “不带这么吊胃口的哈。”
  说书人笑了笑,两只手掌轻握住扇子,向着茶楼的听书人们行了一礼,款款退去。
  出了茶楼,说书人回到家中,却见到一张大大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老头,那男的谁你告诉我呗。”
  说书人捂着胸口喘气,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后又气不打一处来,手指抖着指着那人,骂道:“又是你这天杀的泼才,次次都来吓老夫。”
  男子坐到了地上,道:“你告诉我,我绝对不说出去。”
  说书人哼了一声,用力甩了甩袖子,不可置否。
  男子突然抱住了说书人的大腿,道:“你今个要是不把话说明白,就别想走了。”
  说书人气得胡子都要抓掉几根,想要甩甩腿,果真被那泼才抱得死死地,动都动不了。
  说书人只得软和下语气:“你放开老夫,老夫说与你如何?”
  男子松开了手,说书人拔腿就跑,男子站起身来追,没走几步就拽住了说书人的领子把他拉到了墙边。
  “你这老头忒不讲信义了,上次也是诓了我便逃,这次还想跑到哪去?”
  说书人悲叹一声,靠在墙上滑了下去,道:“老夫这便说与你听罢。那男子便是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双刀侠客许敬许大侠!”
  温州另一酒楼。
  永淳县主眼里闪着光,对着面前那英俊的青年,恳切地道:“恩公救了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知恩公可有什么需求?”
  那青年喝了口茶,道:“救你不过顺手,这恩报不报都一样,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偷偷跟着我到了这。”
  县主道:“万万不可。我父王自幼便教导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只是眼下我所有的财物都被流寇劫走了,身无分文,若是要报恩,便只能以身相许了。”
  青年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咋舌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如此不知羞?”
  县主道:“家父正是靖江王。”说着,主动为男子续了一杯茶。
  青年道:“靖江王有你这么个女儿也不知作何感想。”
  县主笑了笑,皓齿半露,道:“父王若知道有恩公这样的青年才俊作女婿,怕是得笑得合不拢嘴。”
  青年沉默,放下茶杯,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县主道:“你若非要报那救命之恩,我这确有几桩未了的心愿,若你能办成,便一笔勾销。”
  县主的眼睛更加明亮,道:“恩公请说。”
  青年道:“我母早丧,每每午夜轮回,我总会梦见她,只盼她能活过来。”
  县主道:“那个,恩公,那个地府命簿不归我管,要不你换个?”
  青年道:“我父早亡……”
  县主道:“恩公,我真的不能起死回生。”
  青年笑道:“我父早亡,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光耀我许氏门楣,出将入相,封妻荫子,这点你可能助我达成?”
  县主羞惭地摇摇头,道:“家父只是一介藩王,远在天边,在这点上并无法帮到恩公。”
  青年又笑笑,道:“家父生前曾为扬州知州,见多了流寇对扬州百姓的暴行,发愿流寇之患一日不去,他便一日不肯加官进爵。后来先帝召他归京,不料却一去不返,再无法亲自达成所愿。这流寇之患你可有法子除去?”
  县主又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青年道:“我总共提了三个心愿,你却一个都不能替我完成,既如此,这报恩一事便就此作罢吧。”
  县主急了,扯青年的衣袖,道:“家父只是一介藩王,又不是当今圣上。况且这起死回生之事以及流寇之患是连圣上都无法解决的,恩公说出来,可不是要刁难我?”
  青年笑道:“你说我刁难于你?那你说你想如何报恩?以身相许可不要啊。”
  县主想了想道:“令尊令堂早逝,不知可有给恩公留下个兄弟姐妹?”
  青年道:“没有。”
  县主喜道:“那我便做恩公的妹妹如何?”
  青年道:“你这是在报恩?我怎么觉得你这报恩忒随便了些?你似乎并没有付出什么。”
  县主道:“恩公施恩救我,也不过是顺手,可对我来说却恩同再造;我报恩自然也不在于付出多少,只要正中恩公下怀不就行了?”
  青年点头道:“有理。”
  县主道:“那我们现在便结为兄妹吧。”
  青年还没说话,县主便兴冲冲地拉着他出了包厢,却被小二拦下来要钱,县主便从头上拔下一根玉钗扔给他。青年见了,便掏出一个钱袋放在县主手中,县主回头看他,他付之一笑。
  出了客栈,县主问道:“这附近的关公庙在哪儿?”
  青年撇了撇嘴,笑道:“我哪知道,我也是头次来温州。”
  县主面露难色。
  青年把她扳到自己身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当真要做我妹妹?”
  县主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青年道:“既然是真心实意,又在意那些虚礼做甚?你我心中知晓了这回事不就行了。”
  县主蹙了蹙眉,道:“是否太随便了些?”
  青年道:“那你现在又不认识路,找不到关公庙,难不成还一个一个问路啊?”
  县主道:“恩公诚然懂我。”
  青年微微张嘴,笑了笑,道:“咱们还是回酒楼吧。我刀没拿,刚才你把我拽出来得太快我给忘了。”
  县主道:“那你去,我等着。”
  青年道了声好,转身跑回了酒楼。
  永淳县主这一等就是半日。
  天色黑了下来,永淳县主有些冷,也有些饿,便想着去对面的面摊吃碗热面条,可又怕自己走了恩公待会出来找不到自己。
  恩公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未归?
  难道他为了甩开她,竟然扔下她这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在大街上不管,逃了?可是能够做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一般来说都不会如此没品吧?
  永淳县主满头雾水,饥饿的感觉又袭来了,便只能慢慢移步到了面摊。
  “老板,我要一碗素面。嗯,老板,面不要了,抱歉打扰了。”
  青年之前给她的钱袋丢了。
  面摊老板看着烛光下站立的那位身上满是泥尘的姑娘,一头雾水。
  永淳县主一时感觉无比凄凉。
  没多久,面摊老板便看出了她的窘境,又看她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于是好心给她下了碗面。
  县主道:“老板,你真是个好人,你以后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老板笑了笑,没当回事。
  突然,一阵衣料与空气的摩擦之声响起,县主转头一看,差点就成为了自家哥哥的恩公坐在了她的身旁,正大口大口地灌着茶。
  青年身上出了很多的汗,衣服发出了馊味,隐隐约约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那半幅银色甲胄早已不翼而飞。
  青年看着她,笑了笑,道:“你还在等着啊?挺不错的嘛。”
  接着又认真地给她解释道:“我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人拿了我的两把刀破门而出,我一时情急追了上去,跟着他跑了挺远,缠斗了许久才拿回来。我之前说过,我也是第一次来温州,所以拿到刀后就迷了路,想着你可能还在傻乎乎地等我,就一个一个问路回来了。”
  县主问道:“妹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兄长的名讳。”
  青年愣了愣,旋即笑道:“许敬,尊敬的敬,字嘉文,嘉奖的嘉,诗文的文。”
  县主道:“妹妹叶沚,宛在水中沚的沚,小妹还未出阁,因此还未取字。”
  许嘉文似乎有些兴趣,道:“皇族取字竟然也需要遵循这世俗规矩的么?我知道好多皇族女子都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取字了的。”
  叶沚道:“不知道兄长说的是哪几位?皇族取字虽然并不要求按照规矩,但生下来没多久就取字的还真不多。”
  许嘉文道:“就是前朝的镇国公主、还有谷王家的宁阳公主、代王家的德清郡主、周王家的长平郡主、南平王家的隆庆县主,嗯,好像就这些了。”
  叶沚道:“兄长家里是做什么的,认识不少皇族嘛。”
  许嘉文挑挑眉毛,道:“我母亲也是位县主,那位镇国公主便是我舅母。”
  叶沚努力想了想,终于在脑子的一个旮旯里找到了许嘉文这个名字,有些小心地问道:“你就是那个打了十年光棍的……”欲言又止。
  许嘉文有些疑惑地问:“他们都说我打了十年光棍?”
  叶沚点头。
  许嘉文沉默,叨了一筷子面条吃了,道:“其实我是在为一个人守身如玉来着。”
  许嘉文眼前又出现了多年前的那个场景,白衣女子轻嗅桃花,面容微醺,回眸一笑,问道:“你是哪家的少年郎?”
  那你又是哪家的小姐呢?我已不再少年,不知你是仍然倾城否?
  许嘉文陷入了无限的回忆当中,当年的一切似乎都被放大放清晰了,夹住桃枝的纤纤玉手、栩栩如生的雕刻着青鸾的金步摇、素色披风上雪白的貂毛……可是无论再回忆多少遍,那女子的五官始终都不再清晰了,如一团迷雾,似有似无。
  “哥哥,哥哥,哥哥……”
  叶沚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不知多久,他才若有所感,终于从回忆里抽了出来,对她笑了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叶沚道:“我问兄长那是哪家的千金?”
  许嘉文又沉默了,不知什么滋味地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姐,我若知道,早就去提亲了。”
  叶沚震惊道:“你不认识她?那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许嘉文道:“有时候只是一见便误了终身呐。”说着,深有感触地又叨了一筷子面吃了。
  叶沚道:“兄长吃的是老板给我的面。”
  许嘉文道:“叫什么兄长啊,客气了,还是叫哥哥好些,不然你直接叫我嘉文也行。”
  叶沚道:“哥哥今年几岁了?”
  许嘉文不答反问,道:,“那妹妹今年又芳龄几何呢?”
  叶沚道:“年方二九。”
  许嘉文道:“十八了还未嫁出去,靖江王果真如传言般疼爱你。”
  叶沚道:“哥哥今年到底几岁?”
  许嘉文叹口气,道:“大概痴长你十岁。”
  叶沚道:“那就是二十八了呗,年纪都这般大了怎的还是没个正形?”
  许嘉文道:“妹妹这是说我不够成熟?”
  叶沚道:“听说你当年是天天冷着一张脸不搭理人的,如今怎么好像有点逆着长了?”
  许嘉文道:“当年那是少不更事,天天把自己塞进老头的皮囊里,捂得自己喘不过来气,后来把那皮囊一掀,快活了好些年呢。嗯,况且我当年是内心羞涩不善与人攀谈,怎的就是爱搭不理了?”
  叶沚托着腮道:“我有点想知道当年哥哥是个什么样的。”
  许嘉文道:“再不吃面就没了。”
  叶沚于是抢过面碗吃了个一干二净。
  许嘉文叫她有些意犹未尽,问道:“还要吗?”
  叶沚突然道:“对了这碗面还没给钱呢。这是人家老板看我可怜送我的,你多给人家点钱呗。”
  许嘉文道:“为什么我觉得你才是我恩公,还得替你还人情。”
  叶沚道:“你替我还了人情,那我就欠了你一份更大的人情呗,你不亏。”
  许嘉文道:“我不是给了你钱了吗?”
  叶沚道:“等你的时候不见了。”
  许嘉文笑道:“如果有一天你出来闯荡江湖,你一定是蠢死的。”
  叶沚道:“咱们才刚认识第一天,你就这么说我,不太好吧。”
  许嘉文道:“有些人相交一天便能无话不谈,可有些人相交数十载也不过是虚以委蛇,可见这交情可不能用时间算。”
  叶沚道:“有道理。所以你是觉得我们属于前者咯。”
  许嘉文笑了笑,没说话。
  许嘉文付完了钱,见天色实在是太晚了,就向面摊老板打听了附近的一个客栈,开了两间房带着叶沚住下了,两人都忘记了今天中午曾争执是否要去拜关公一事,在各自不同的心境下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叶沚央求许嘉文去替她找失散的侍女。
  许嘉文非常震惊:“我以为就你一个人活下来了,没想到还有个侍女。”
  叶沚道:“我们当时是分头跑的,那个流寇看我漂亮,就追我了呗,所以她就跑掉咯。”
  许嘉文道:“姓甚名谁,长的什么样,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叶沚道:“她叫玉楼,十二玉楼的玉楼。”
  许嘉文歪了歪头看着她。
  叶沚道:“她长得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待会我画张她的画像给你。穿的好像是淡黄色衣裙。”
  许嘉文道:“我想起来了,昨天太晚了没带你去买衣裳,你身上这身衣裳哪来的?”
  叶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花布衣,道:“用昨天的脏衣服跟跑堂的换的。”
  许嘉文道:“你看你这穿的什么呀,跟个乡下的农妇似的,你爹看见你这鬼样估计得哭死。走,我先带你买一身衣裳去。”
  叶沚道:“先找我的侍女吧,我这就回去画画像,等画完了再去买衣服呗。”
  许嘉文点点头,道:“也是,毕竟活人重要些。”
  叶沚画完画像交给许嘉文,许嘉文扯着她的袖子就离开了客栈,去了温州的衙门报了案,就要带叶沚去买衣裳。
  叶沚道:“你就这么一报案就算啦?你自己不找?”
  许嘉文严肃地道:“咱们亲自在这偌大的温州找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所以当然应该借助官府的力量。”
  叶沚道:“那万一官府不尽心找怎么办?我倒是不担心她的安危,她这人机灵着呢,我就是怕找不着我她心慌。”
  许嘉文道:“或许你不知道,这温州通判乃是我二弟,所以你不用担心官府不尽心的问题。”
  叶沚道:“你不是说你没有兄弟姐妹吗,怎么冒出来个弟弟?”
  许嘉文道:“你上次问的是我父亲和母亲是否给我留下个弟妹,我说没有。我二弟与我同父异母,自然算不得。”
  叶沚道:“可他至少还算是你亲弟弟呢。你这对亲弟弟都喊打喊杀的,有一天不会把我这个不是亲妹妹的妹妹千刀万剐了吧?”
  许嘉文道:“你猜?”笑了笑,扯过她的花布衣裳,道:“走啦,去买衣裳去。”
  许嘉文给叶沚买完衣裳,路过温州官府时见到捕快抓了个衣衫褴褛的人就要往官府里送,叶沚认出那就是她失踪的侍女,冲上去拦了下来。
  许嘉文拦住了叶沚,叶沚急道:“那就是玉楼!”
  许嘉文愣了愣,才道:“这领人也得走流程,你这样直接上去抢是抢不到的。”
  叶沚道:“这领人的流程是啥?”
  许嘉文摊了摊手,道:“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你这样看见了人就上去抢。”
  叶沚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许嘉文道:“先去找我二弟,打听一下这领人的流程。”
  叶沚道:“去让他直接把人领出来不就行了?”
  许嘉文道:“官场险恶,动辄便是万劫不复,自然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领个人虽然事小,但仍要警醒着不要留下话柄,这万一以后让人诬陷个滥用职权的罪名可就不好了。”
  叶沚蹙眉道:“怎的这么多讲究?你快去快去,我怕玉楼吃亏,你别傻站着了,快去啊。”
  许嘉文道:“这才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天,你就对我这种态度,以后可怎么过啊。”
  叶沚奇道:“不是你自己说交情不能用时日来衡量吗?”
  许嘉文道:“妹妹你可真自来熟。”
  叶沚道:“哥哥你变脸可真快。”
  许嘉文笑道:“我有时候真觉得我和你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一见你我就觉得你十分亲切。”
  叶沚道:“哥哥,你再不去,说不定待会玉楼就不能完整地出来了。”
  许嘉文笑着被她拉进了府衙,找到了年轻的通判大人,走了复杂的流程,又按例交了钱,才把侍女从嫌疑人等的名单里拉了出来,把人带出了府衙。
  一出府衙,叶沚就拉着她的侍女叽叽喳喳,嘘寒问暖,听到她说了自己的悲惨遭遇后还感伤地流下了两朵泪花。
  大侠总是要有大侠觉悟的。
  许嘉文乃是大侠,自然要走遍天下,惩奸除恶,但是叶沚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又是皇族,因此他很犹豫要不要带她一起走。
  叶沚听了,二话不说,拍拍大腿,豪气干云,“哥哥所往,妹妹所向。”
  许嘉文有些感动,“需不需要给家里报个信?”
  叶沚道:“离家前父王给了我两万两银票,还给我派了五百人的护卫队,如今东西都丢了,人都死了,若不是哥哥相救,妹妹只怕是早就死在倭寇手里了。”
  许嘉文更加感动,道:“所以还是给家里报个信比较好。”
  叶沚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让玉楼自己回去报信。”
  许嘉文道:“我觉得她那个蠢模样,可能找不到家。”
  许嘉文和叶沚出发去了扬州,给足了玉楼银两,让她跟着商队回桂林报信。
  这报个信,眼看着就要进入广西,谁知又遇上流寇了,玉楼机灵,又成功逃脱,哭着从小路骑马回了桂林,指天发誓再也不跟着县主出去了。
  靖江王听说爱女私自认了一个陌生人为兄,并且那个人还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老光棍,惊怒非常,从王府的府兵里又抽了五百精锐,命令他们即刻出发去保护县主的安危。玉楼也反应过来,抱着靖江王的腿哭天抢地,死活要跟上去,靖江王烦了,一挥手,让她去了。
  这一来一往,便已是半岁了。
  玉楼是非常辛苦的,因为她每到一处,许嘉文和叶沚的方位就变一处,她不仅需要赶路,还需要不停地转换方向,待她终于追上许嘉文和叶沚,便悲催地发现许嘉文和叶沚已经到了柳州,离桂林并不远了。
  有人说,桂林山水天下,以山水为最;有人说,桂林民风剽悍,人杰地灵,以人为最;有人说,桂林远离京城,不事纷争,以皇恩为最;有人说,桂林以靖江王为最……
  叶沚说,桂林,以米粉为最。
  相比桂林,柳州的好处并没有那么为人所知,现今人们提起柳州,大抵都会想到螺狮粉。
  “哥哥在北方久了,可吃得惯这南方的米粉?”叶沚关切又略带期盼。
  许嘉文笑笑,一气咽下满口螺狮粉,“吃不惯是定然吃不惯的,若你去京都,怕也吃不惯京都的饮食,但这并不能代表京都的饮食不好吃,我同此理。”
  叶沚得意地说:“这柳州的螺狮粉虽然不错,可终究不如我桂林的米粉,雪白细嫩,软滑爽口,我们过几日不是就要启程去桂林了吗,到时候我让王府里的厨子做给你吃,他可是全桂林最好的厨师。”
  许嘉文笑笑,道:“到时候到了桂林,不知我可有福气吃到妹妹亲手做的米粉?”
  叶沚苦恼地思索,还是拒绝了他,道:“且不说我自生下来就没进过厨房,若是让人知道我亲自为你做饭,只怕会坏了名声。”
  许嘉文道:“妹妹为哥哥做一顿饭,何故就坏了名声?”
  叶沚道:“你我心中坦荡,但保不齐有些嘴碎的说些什么。”
  许嘉文沉默半晌,道:“嗯,其实吧,我之前没有妹妹,我那些好友们也都没有,因此我其实不太懂得兄妹之间应该如何相处,也不知兄妹之前的分寸在哪里,若有逾矩之处,不免要让妹妹提醒了。”
  叶沚严肃地点点头。
  许嘉文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两碗酸辣的螺狮粉,给了钱,就扶着叶沚上了马,攥着缰绳带她到大街上转悠。
  叶沚道:“咱们这是去哪?”
  许嘉文偏了偏头,不答。
  叶沚弯下身子,伸出手去拽他的暗红色外袍,将他拽到身前,垂着眼皮道:“到底去哪啊?你说啊。”
  许嘉文笑了笑。
  叶沚翻身,眼看就要从马上下来,许嘉文赶紧拦住她,叹了一声,无奈地道:“去泡温泉。”
  叶沚的脸色忽然就变了,歪着头看着他,道:“哥哥喜欢泡温泉?”
  许嘉文摇摇头,笑道:“若不是带着你,我是绝不来这种地方的,更何况还是专程绕路过来。”
  叶沚道:“那你为何带我来此?”
  许嘉文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跟着我走南闯北,一路上吃了不少苦。所以今天哥哥带你泡泡温泉,解解身上的疲乏。”
  叶沚道:“哥哥,可现在是盛夏时分啊。”
  许嘉文道:“我听说,夏天泡温泉不用与人一道,自己可以一个池子,所以我才带你来的,我知你向来不喜别人用过的东西。”
  叶沚道:“哥哥,你这么了解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许嘉文道:“我可是你哥哥,总该为自己妹妹着想些。”
  叶沚道:“你也去泡吗?”
  许嘉文摇摇头,道:“我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不习惯这些。”
  叶沚挣扎着下了马,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道:“那我也不去了。”
  许嘉文揉了揉她的头,指了指一间雅致的楼阁,道:“喏,就在那,你自己去吧,我去铺子里给你买些零嘴。”
  叶沚犹豫了一会,才不舍地松开他的衣袖,道:“我还想喝酒。”
  许嘉文哈哈大笑,问:“想喝什么?都给你买。”
  叶沚道:“我要上品竹叶青。”
  许嘉文感慨道:“若是靖江王知道我把他闺女带得天天喝酒,不知道会不会拿刀来砍了我。”
  叶沚道:“我父王年纪大了,你功夫又好,他砍不死你的。”
  许嘉文道:“我听说王府里有一千府兵,个个都是好手,若是他们一起上,我很大可能是被乱刀砍死。”
  叶沚撇了撇嘴。
  柳州有一妇人,性嗜酒,地窖之中珍藏好酒数百,人多慕之,购之千金,妇人不与,醉言购酒之人皆俗夫也。时人触怒,设下连环之局辱之,夺其酒,尽碎于地。
  长乐十三年六月十七,柳州酷暑难耐,妇人取酒窖之酒,置之深井而后饮,清爽无比。忽想到酒窖之酒所剩不多,于是拿起银两便去集市买五粮。
  集市今日人有些少,买完了五粮,妇人发现前方左转挤满了不少人,她记得,那里是间酒肆,专卖好酒。
  今日人满为患,莫不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品?
  妇人难抑激动,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只听酒肆老板高声道:“这剑南春可是从蜀王的酒窖里流出来的,和给皇帝的贡品也没什么差别了。”
  贡品剑南春?
  妇人感觉舌尖一麻,似乎那酒瞬间就在她口中过了一遍,着实甘爽无比。她马上大吼道:“老板,你那剑南春多少年份的?”
  酒肆老板看看她,自豪地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高声道:“一甲子!”
  四周一片抽气之声。
  一甲子的剑南春?舌尖那甘爽似乎又醇厚了些,鼻尖也似乎闻到了独属于它的芳香。
  妇人拍拍胸脯,豪爽道:“老板,你这酒如何才能够让给我?”
  酒肆老板胖胖的脸抽了一下,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原来是宋娘子,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你宋娘子的酒艺是最高的。在下是个俗人,原本想将这剑南春卖个高价,好给我家那婆娘添几件新衣裳,今日碰上了宋娘子,那可是三生有幸啊,常说美酒赠英雄,这酒,今日便无偿赠予宋娘子了!”
  宋娘子有些不可置信,想想老板那句“美酒赠英雄”,觉得很对,也便没再多想,豪迈一笑,道:“今天你既送我好酒,那咱们就是朋友了。你这酒我也不白拿,明日我带你去我的酒窖,里面的酒都随你挑,都拿走了也无所谓。”
  酒肆老板笑道:“听说宋娘子酒窖里的酒那可都是宝贝啊,千金难求,宋娘子真的舍得都赠予在下?”
  宋娘子道:“你不是说了吗,美酒赠英雄,这酒旁人要来买,我是一坛也不卖,但若是老板你要要,我一分也不收!”
  酒肆老板拍掌叫好,“宋娘子果真爽快!”
  宋娘子哈哈大笑,道:“老板你也豪气!”
  宋娘子拿了酒,小心翼翼得抱在怀中,生怕一不小心撒了摔了犯了大罪过,向酒肆老板道了好几声谢方才离开。
  她并不觉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会发生什么不法之事,更不会知道她绝不可能抱着那坛贡品剑南春安然离开混乱的集市。
  未出集市,便有七八个小混混歪着头叉着手拦在她面前,表情戏谑,其中一两个眼神飘忽,甚为放肆。
  宋娘子朗声道:“让一让。”
  小混混不约而同地嗤笑一声。
  宋娘子皱起眉头,道:“你们想干什么?”
  小混混其中一人指了指她怀中的酒,调笑道:“娘子,你带着这酒,走不出去的。”他的指尖还在宋娘子的胸口转了转。
  宋娘子骂道:“无耻!”一只手将酒抱紧了,腾出一只手就疾步向前抡出一拳,那小混混一时没反应过来,吃了这一拳,坐倒在地上。
  其他的小混混大怒,一齐冲了上来。
  会喝酒的大多都是有些功夫傍身的,但宋娘子的功夫也就仅限于能徒手打趴一两个调戏她的流氓,若要她一下子跟七八个不择手段的混混干架,确实是难为人了,更何况她怀里还抱着酒,无法伸展开拳脚。
  才不过七八个回合,宋娘子便很明显地落了下风。不过,即使时时刻刻都在挨打,也不能妨碍她连连问候这几个混混的先人。
  半柱香后。
  啪。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所有人都停了手,沉默地看着碎成了一地残片的酒坛,酒水一点点扩散,又渗入地下,空气中充斥着醉人的酒香。
  “混账王八蛋,给老娘都去陪葬去吧!”
  宋娘子一瞬间便红了眼,全身充斥着怒火和力量,一拳更比一拳狠,小混混们冷不防连续挨了几下才反应过来,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便整齐利落地撤了。
  小混混走后,宋娘子蓬头垢面,跪在地上,手指一寸寸地插进湿润的土地里,悲拗不已。
  直到天黑,宋娘子才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失魂落魄,神色恍惚。
  第二日晨,酒肆老板带着人来搬酒。
  酒窖里只剩下几年前酿的一些酒了,酒肆老板已经搬了大多数。宋娘子迷迷糊糊听见了一些响声,问:“外面是什么声音呀?”
  酒肆老板一脸汗,转过头来,对她深深一笑,道:“那是酒坛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啊。”
  宋娘子点点头,继续帮他搬酒,突然,全身僵滞。
  酒肆老板脸上的笑更深了,道:“不知宋娘子是否还记得,知州大人家的公子月前曾经到贵府想向你买几坛酒,娘子喝醉了,把公子打了出去,还说了好些不堪入耳的话。”
  他向她拱了拱手,道:“在下此番,便是受公子所托,前来以牙还牙的。”
  宋娘子放下怀里的酒,转过身面对着他,道:“你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酒肆老板笑道:“宋娘子贵人多忘事,自然……”他接下来要说的所有话,都湮灭在了一记突如其来的重拳中。
  噗,两颗带着浓血的牙齿被吐了出来,嗒,砸在坚硬的大理石砖上。
  酒肆老板瘫坐在地上,脸上的笑还未来得及收敛,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她,欲言却又不能言说。
  宋娘子踹了他一脚,不屑地冷笑,道:“谢谢您嘞,让我多知道了世上的一个人渣。”她略略问候了下他的先人。
  说罢,头也不回朝着外面奔去,临走时,素衣下摆还甩了他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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