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窥视

　　四方无声。
　　少年身旁堆得小山似的柴堆上，一根木柴突然毫无预兆的滚落下来，平衡失控，大量的木柴顷刻倾倒如滑坡，噼里啪啦滚散一地。
　　少年始终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轻微颤抖。
　　十书道人说出事实后，内心感到一丝不忍。
　　刚刚，他不是没有看到少年眼中闪过的类似落入虎口的幼鹿那般绝望无助的眼神，但他却让自己狠心无视了，不但如此，他还横添一笔，说出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
　　他告诉他，他没有灵根。
　　虽然他也的确是没有灵根。
　　天道福泽盖苍生，自大地出现灵气，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孩子生下来几乎就有灵根，只是福泽命运厚薄不同，最后每个人的天资是不一样的。
　　只有极少数，被认为丝毫不被命运眷顾，所以没有灵根。
　　修行路上，这一类人，是公认的被大道抛弃的废人，一生与修行无缘。若逆天行道，只会引来天怒，劫难连连。这就好比人间皇帝一句话把官变为庶民，庶民却要强行出仕，导致天子一怒，降临杀身之祸，是一个道理。
　　以前之所以隐瞒没有告诉他，一来，是认为没有必要，仙凡殊途，人难道会多此一举的告诉一只蝼蚁它是蝼蚁吗？仙人也不会对一个天生没有修行资质的凡人太过上心；二来，或许是出于同情，这个孩子生来就很苦，后来活的也很苦，即便得道多年的十书道人，见惯人间疾苦，也很难不同情这个孩子。
　　但也只有一点点同情，比起世间疾苦和苍生未来的命运，这个孤儿少年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
　　当年，泥丸村意外降生两个孩子，十书道人大惑不解，差点以为天机有变，好在之后分别看了两个孩子的根骨资质，才大松口气，原来虚惊一场。
　　天命玄机，仍然是落在他早就看好的孩子身上，至于另外一个，或许只是意外？
　　十书道人对这个意外不闻不问。
　　一个生来就没有灵根的孩子，就好比意外掉落在路中央的种子，出生的地方不对，就算是有机会发芽，但路上行人匆匆，脚底无情，娇嫩的幼苗根本没有机会成长。
　　就算当年给这个少年取名、教他读书识字，也不过出于怜悯，与期望无关。
　　却不想，那些许的浇灌，竟成了这粒种子萌发幼芽的契机，并且在后来的成长中，爆发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坚韧和顽强，生生扛住了命运的千锤万踏，长成野草！
　　十书道人数十年来虽始终冷眼旁观，可心中亦有震撼……以及忧虑。
　　天命无常，这株生长在路中间的野草，会不会有一天，有人经过时不小心被它绊倒呢？
　　可是他并不能做些什么，一个走在大道前方的人，岂会为了身后的一株看不上眼的野草，而折返数千万里的路程？真做了此事，影响道心不说，还可能承受一些不可预测的因果，得不偿失。
　　只可惜，他没有预料到十年之后，第一个被野草绊脚的，是他赋予厚望的余信，而且还在心中留下心结！
　　今日在书房给余信解惑，十书道人就隐隐觉察到，余信的心结，并非在于自身，而是在于眼前少年，虽为野草，但如此固执的扎根大道中间，稳定不动，就显得太扎眼了。
　　特别是对于一些刚刚踏上大道的少年来说，他们没有见过前方道路的广阔，没有见过大千世界的奇特和恢弘，行道之初，眼前只能见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于是很难无视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关注的多了，便无法继续前行，甚至一不小心，还会被它绊倒！
　　正是出于这种无奈，十书道人心知再不能袖手旁观，余信若是越不过这株野草，那么，他只好出手将其拔除！
　　故而今日，明知少年在村口遇难，却无动于衷；明明只要施舍一些修为，就能让他活下去，却无比吝啬。
　　并且，在接连打击对方之后，直接道出他没有灵根的事实。
　　这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目的是为了在此一举击溃这个贫苦少年的道心！
　　少年虽然还站立不动，十书道人却明显感觉到一种摇摇欲坠的气势，少年的意志，大概已经崩塌如柴堆。
　　余贤目光晃动，仿佛狂风扫过的湖面，浪潮狂涌，他用极其隐忍的语气问道：“道长……可否告诉我……如果我能活，能活多久？”
　　声音压抑的几乎微不可闻。
　　十书道人还是听得清楚，把最后的一丝不忍心掐得干干净净，告诉他道：“最多七日。”
　　贫苦少年闭了闭眼，手中的劈柴刀掉落地上，面如死灰。
　　十书道人在他闭眼前明显看见，一直以来，燃烧在少年目光中的宛如烛火一般的光芒，在这一刻，如被狂风一扫，俨然熄灭了。
　　沉默了良久后，十书道人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堆散乱的木柴。
　　贫苦少年拖着疲惫的脚步去了何处，或是自怨自艾，或是顽固舔伤，他都并不关心。
　　道人抬头望了望天空，本来晴空万里的白日，飘来一团灰蒙蒙的厚云，不算大，但在狭小的山坳里，显得遮天蔽日，让泥丸村头顶原本晴好天气，变得阴气沉沉。
　　阁楼书房里读书的余信，感觉室内光线变暗，扭头看了眼窗外，暗云压境，大概风雨欲来。他放下书本，起身要去关窗，但在此时，莫名的感觉身后仿有一道目光注视。可是回头，身后唯有几排摆满书的大书柜而已。
　　十书道人没有回到书房，站在草地上，一张本来就严肃的脸上，阴沉的发黑！
　　“放肆！”
　　一声低喝，道人一个拂袖，元神出窍，飞向村外的一座树木丰茂的大山里！
　　玄玑子逃离了泥丸村，但是并没有离开。
　　他在村子附近的一座山头上停了下来，徘徊良久，愤愤不平的想到，“贫道得道百年，但百年时间，皆止于纳海一境，堪不破破境至二境的那一层瓶颈！数日前于山顶窥见日升，忽有所获，触摸到一丝破镜的机缘，断定自己若就此闭关十年，潜心悟道，跃上二境，不成问题！可难就难在，贫道止境不前了这么多年，如今所剩寿命，已然不多，肉身也几尽腐朽，急需弥补……”
　　“若是早知有灵宠跑出来护人，贫道之前何必那么多废话，直接把人打死带走就是！”说着，猛然一拳捶打在就近的树上，碗口粗细的大树剧烈摇晃几下，树身从玄玑子落拳的地方忽然炸开，劈成两半！
　　玄玑子负起手，愤然叹气，在山中自言自语道：“虽说贫道最后灵机一动，在那少年身上下了蛊，蛊虫可以蚕食掉他的骨络精髓，并带回贫道这里，但经过蛊虫啃食，他的天赋，怕是要损失三成……”
　　玄玑子肉痛道：“失去那三成，贫道破境的风险，便会增加三成啊！可惜可惜……一个芝麻小的村子，有一位真君不算，还有一只实力境界与真君不相上下的灵宠，要摆平他们，平我心头之愤，除非把镜台山的几个老祖宗全部请下山来不可！”
　　玄玑子想到这里，马上摇头，把念头打消，“镜台山上，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让他们知道这个地方，还不得疯狂抢食？只怕最后把这里啃的骨头不剩，岂会给贫道留丁点好处？”
　　玄玑子面容愁苦，来走来走去，但也只得暂时忍气吞声，告诫自己，“现在最稳妥的办法，还是静等七日，等贫道拿到那一副牛筋铁骨后，再不妨考虑把这里的情报上报宗门，至于理由……”玄玑子冷冷一笑，“极品灵根问世，不信那几个老不死的不感兴趣。”
　　“不过，虽然贫道事先以望气之术，觉察到村里存在不凡的灵根气息，但终究没有眼见为实，无法确定究竟是何种灵根。若是那几个老不死的追根究底，而贫道说不出个所以然，岂非有故弄玄虚之疑？”
　　玄玑子犹豫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块圆的光洁的镜子，巴掌大小的一块，外面包裹着一层花纹繁复的铜圈，类似闺中女子喜爱的那种袖珍铜镜。玄玑子左手持镜，镜子里映照的是玄玑子花白头发布满皱纹的脸，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做出剑指姿势立于身前，两眼闭起，口中念念有词。
　　“神镜有灵，四方无碍，八方尽通，显！”
　　玄玑子剑指直指镜面，将自身法力化作一股注入，诡异的一幕无声出现。
　　只见原本普通的镜子表面，突然变成好似水做的一般，从正中心朝四周漾起一圈波纹，玄玑子的老脸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缩小的空间，空间里摆放有书架，竹榻，棋盘，布局雅致，显然是一间书房。
　　玄玑子保持身体定住的姿势，剑指来回挥动转动视角，镜子里的空间角度随之变化，直到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出现。
　　玄玑子老眼睁大，迸发出炽热视线！
　　镜子里的少年背着身，一手拂窗，似乎正准备关窗子，却在此时，回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