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痕 三

　　顾君如清楚地记得，她最后躺在何处长怀里时，全身已经提不起一丝力气，尽管何处长吼着叫她不要睡，但是她的眼皮还是控制不住地合了起来，她最后的感觉只剩下万箭穿心般的剧痛……
　　和无尽的黑暗……
　　然后？
　　然后她的意识渐渐清晰，本来随着疼痛遁进黑暗的意识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体内。
　　顾君如睁开眼睛，望了望四周，洁白无瑕的环境让她差点以为自己正在哪所医院的病房里，可是身边有些奢华的床头柜和头顶的水晶吊灯让她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哪里有病房这么豪华的？
　　顾君如的眼睛又闭上，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
　　自己这是……到了天堂么？
　　不过这样死了……也挺好，毕竟……
　　是死在他的手里……
　　只是有点对不起何处长了，他抱着自己跑了那么远，结果自己还是不争气地睡了过去。
　　想到这里，顾君如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这里是天堂的话……
　　那么天使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顾则实夫妇都信上帝，所以说从小顾君如也耳濡目染，受了点神学影响，理所当然地认为世间有神，人死了以后也会到天堂，会有天使接引。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那么看重对错的意义，在这个单纯的小姑娘眼里，所有的事情都是非善即恶的，如果她没有在善的那一边，那么自然就是个恶人，包括她的父母，既然接济了百姓，那么就是善人，所以即便她早些年和肖途他们一起去游行反立，可是对父母的行为却并没有任何抵触。
　　只可惜，客观上讲，她的父母给立本人提供了数额巨大的军饷，可以说是帮助立本人侵略，虽然以各种形式进行着所谓的“赎罪”，但终究是功不抵过。这也是为什么原作里不管怎么选，小顾的父母最后都会死。因为毕竟他们确确实实地给立本人侵略提供了很大便利，无论被迫与否。
　　一阵脚步声传来，顾君如转头看去，本以为进来的是天使，可是站在那扇红木门前的，却是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何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站在门口，他的衬衫半数被血濡湿，挂着黑眼圈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平日里光滑的下巴也是胡子拉碴。整个人仿佛刚刚从深渊里爬出来一样杂乱不堪，若不是他手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吃的，顾君如真以为他是来给自己灌孟婆汤的。
　　“你……醒了。”何默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血水泡过。他端着那碗东西，向顾君如走来。
　　“何处长，我……啊！”
　　顾君如见何默过来，慌慌张张地就要起身，可是她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彻骨的剧痛，直接把她摁回了床上。
　　原来自己不是在天堂啊……
　　顾君如顾不上理会正向她走来的何默，转而闭上眼睛回味着那一阵刺痛——
　　那阵疼痛，钻心却又真实。它明确地向顾君如传递了一条信息——她还活着！
　　自己还活着……
　　可是，吴长官死了，自己的父母肯定也保不住了，至于肖学长，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两个人以后相见，也注定是形同陌路……
　　想到这里，顾君如鼻头一酸，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湿润了头侧的枕头……
　　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啊……
　　那股说不清是酸楚还是什么的复杂感觉还没来得及涌上顾君如的心头，便被嘴角的一丝甜味盖了过去。
　　“哭个屁！张嘴。”何默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顾君如的床边，用勺子从手中的碗里舀了一勺东西，喂到了顾君如嘴边。
　　从自己会拿勺子起就再也没让人喂过饭的顾君如小脸一红。她是想自己接过勺子喝，可是胸口的疼痛让她呼吸一下都难，更别说拿起勺子自己喝汤了。
　　她偷偷地望了何默一眼，后者的眼神虽然疲惫，但是却透着绝对的不容质疑。
　　好吧……
　　顾君如只好张开小嘴，任由何默把已经吹凉些的汤汁轻轻地喂进她的嘴里。
　　好甜啊！
　　“冰糖燕窝，补身体用的，吃点有助于伤口恢复。”
　　何默的笑容虽然疲惫，但是异常温和。
　　顾君如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何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勺又一勺地给顾君如喂着手中碗里的汤汁。顾君如也只好乖乖地喝下去。
　　也不知这令人尴尬的场景持续了多久，顾君如才听到汤勺刮到碗底的声音。
　　终于结束了。
　　顾君如在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何默并没有如她料想的那般径直离开，而是顺手把碗放在了她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坐在她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顾君如不敢跟他对视，另一方面，几乎不间断的吞咽动作也牵扯到了她胸口的伤，在疼痛带来的虚弱与被人盯着看的羞涩下，她只好闭上了眼睛，尽量把头缩进被子里。
　　良久，她听见何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又听见何默的声音传来：
　　“睁开眼睛，看着我。”
　　顾君如慢慢睁开眼睛，怯怯地望了何默一眼，当她的视线与何默的视线对撞在一起时，不知怎的，她的心脏猛地一紧——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虽说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但是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却只有冰冷与沧桑，丝毫没有与之声音所匹配的平易近人。
　　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啊……
　　望着那仿佛经历了世间一切潦倒与痛苦的眼神，顾君如竟然莫名地心疼起何默来。
　　其实也无怪乎何默会有这样的眼神，前一世瘫痪在床，为了治疗，自己和姐姐几乎倾家荡产，也见识了太多的人情冷暖，认清了太多面具下的嘴脸。尽管最后何默的姐姐也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一份薪资丰厚的工作，照顾弟弟已不成问题，何默也自己躺在床上写写书，勉强能挣两个钱。但是姐弟俩总免不了遗留下了一些厌世的情绪，所以看人时，眼神中的冰冷总也掩饰不住。
　　可是何默却浑然不觉只是脸上挂着微笑，望着顾君如依旧苍白如纸的脸庞，问出了那个他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
　　“傻姑娘，值得吗？”
　　顾君如愣了一下，什么值得不值得？
　　“我是说，为了自己所尊敬、喜欢的学长，把自己的命送了，真的值得吗？”
　　顾君如听了何默的话，怔怔地望着他，她是想毫不犹豫地说一声“值得”，但是胸口狰狞的伤口提醒着她，正是她所深爱、崇拜着的肖学长，把这发子弹送进了她的体内。
　　蓦地，她又想起了学长开枪时脸上纠结与痛苦的表情。心里怀着爱国的梦想，又要假装给立本人做事……
　　那样活着，很累吧……
　　自己的死，能给他带来安全么？
　　吴长官死了，也许他就会轻松一点吧……
　　“他的心中尽管有些留给感情的地方，但是更多的地方在他决定作为一个隐形守护者时起，就已经毫无保留地留给了国家与民族……”
　　“你觉得，在他心中，是国家重要还是你重要？”
　　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想吗？
　　顾君如苦涩地笑了一下，当年在游行活动上时，他的眼睛不是充满仇恨地望向前方的那些走狗，就是含情脉脉地望着右手边的方敏学姐。哪怕自己穿过人群挤到了他的身边，同他一起呐喊，也没能让他转过身哪怕不经意地瞥自己一眼。
　　“那天我问你，一个人去立本干什么。”何默望着她笑道，“你不承认，可是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也在立本，就在你远渡重洋只是站在街道上远远地望了他一眼时，我就在离你不到五步远的地方……”
　　顾君如的眼睛里已是水汽氤氲，她平躺在床上，仰头望着何默，声音有些颤抖着开口道：
　　“何处长……我是不是……特别傻……”
　　“从学生时代开始，肖学长就进入了我的眼中，他才学过人，机智聪慧，眼光独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会每天都想着见他，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他一眼，我都会觉得特别开心。”
　　“如果他哪天和我说一了一句话，都会让我欣喜若狂。我至今还记得，五年前的一次联谊会上，他看到我，对我说了一句‘小顾，你留长发挺好看’。所以，我到现在都是长发，从来没有剪短过……”
　　“他留学立本的那两年，我每天都会去他经常走的那条路，来回地走。我每天都会去图书馆坐他常坐的位置，看他常看的书，甚至幻想着他就坐在我对面，和我说着话……”
　　“可是这样并没有让我对他的思念减少一分，反而愈发的深沉。甚至，听别人说他出卖了学联，当了汉奸，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我发疯似的想要去立本找他，可是我爸妈坚决不允许，于是，我偷了妈妈的钱，偷偷地坐船去了立本。”
　　“然后，我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就回来了。”
　　“虽然只是一眼，但我已经很满足、很欣喜了。为此，我挨了妈妈一顿打，虽然很痛，不过，我还是开心，因为我看到了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学长啊，那天的他，和我梦中的一模一样，从容不迫，善良正直……”
　　“我知道，他没有背叛我们曾经一起为之奋斗的理想……”
　　听到这里，何默是真的震撼了。
　　顾君如去立本看肖途时，他的确就在旁边，他看见顾君如只是看了肖途一眼，便转身消失在了人群里。
　　他本以为之后顾君如会想办法找到肖途，哪怕只是装作偶遇，和他打个招呼然后才回去，这也算不辜负她千里迢迢来到立本所费的辛劳。所以他也就没再继续关注这两人。
　　可他真的没想到，顾君如确确实实只看了那一眼，然后便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一个姑娘，只身一人，偷了父母的钱，漂洋过海来找自己的心上人。然后，只是远远的看了他一眼就满足了。
　　这其中有多大的风险？
　　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只身踏入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不说，甚至连他在哪都不知道，就这么去了，这有多危险？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的鼻头有点儿酸酸的，看着顾君如泪眼婆娑的样子，他有点心疼。
　　原作里，顾君如并没有这么多的戏份，唯一让人意难平的，也不过是那句“我还有一件心事，一直没有告诉学长，不过，你不会愿意听的……”
　　可是没人知道，为了这没人听的心事，这个女孩经历了多少！
　　顾君如俏脸上满是肆意汹涌的泪水，但她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在这几年里，爸妈为了让我忘掉他，给我介绍了许多年轻的俊才，甚至为我安排了许多次相亲，但我每一次都拒绝了，我告诉他们，我有心上人了……”
　　“他们有的还不服气，认为他并不如我说的那样有才华、有能力，亦或者有背景。我只是告诉他们，纵然他有一万点不如你们，但我依然只喜欢他，我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在他离开的这两年里，我每一天都在向老天祈祷他能一切平安，每一天都在盼望他早日归来，在大上海饭店时，老天似乎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他就这么突然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晶莹的泪珠顺着顾君如的眼角滑下，可她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却绽放出美好的笑容，何默望着那泪水中的微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我知道，我身上这套被人强行套上的制服已经成了我与他之间最大的隔阂，他是英勇无畏的爱国者，而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随波逐流的汉奸罢了……”
　　“可是我听到胡队长给吴长官介绍，说他是武藤领事的得力助手。”
　　“你知道我听到这话时有多高兴吗？”
　　“这意味着，肖学长也在为立本人做事，那就证明我没有做错！因为肖学长选择的路，一定是正确的！”
　　“我就这么想着，还没等我想明白，他已经换了一副面具……”
　　“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那个为立本人做事的肖学长，而是锄奸队的成员，是要杀死吴长官的凶手。”
　　何默看见顾君如的眸子灰暗下去，没有了刚才初提及肖途时的那般光彩。
　　“我才知道，原来……”
　　“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喜欢的人和事，都变得好遥远……”
　　说到这里，顾君如已是泣不成声，胸口狰狞的伤口在心脏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下，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把枪口对准我的瞬间，我真的没有一点点慌张。我知道，如果我死了，那么锄奸队就不会是肖学长，而是我了。”
　　“我的死，能换来肖学长的安然无恙……很值啊……”
　　“我这一生，都在走错误的道路……能用生命的最后一刻换来心上人的安全，这也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了吧……”
　　何默愕然望着她。他本以为顾君如流泪向肖途倾诉时，只以为自己是汉奸所以才会被枪杀。可没想到，肖途开枪的动机以及之后所有的安排，这个看似单纯的小姑娘却早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肖途啊，你何德何能，让这红颜甘愿以生命成就你的道路……
　　何默在心里叹道。
　　然后，他听见顾君如喃喃道：“只可惜，他到最后都没有听一下我的心事，如果他知道我喜欢他，会不会……”
　　紧接着，她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以，怎么能逼肖学长做错误的事情呢……”
　　话音未落，她只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量自后背处起，小心翼翼地将她托起，下一秒，她被一个人搂进了怀里。整个过程极其温柔，她的伤口甚至没有感到一丝撕扯的疼痛。
　　何默感受着怀里娇小而柔弱的身体，心疼无比。
　　方敏虽承受了数倍于此的欺骗与痛苦，可她至少敢爱敢恨，对于自己的杀父仇人，她至少可以拿着水果刀走街串巷的寻仇，哪怕自己的青梅竹马同自己早已是形同陌路，但她至少还有自己的生活可过。可眼前这个姑娘，已经习惯了被动接受别人意见的她在被心上人拿枪指着的时候，想着的都是自己的死会不会给他带来安全。
　　“爱一个人爱得这么卑微……”
　　“真的值得吗？”
　　这一句话，仿佛一柄利刃，一下子撕开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坚强，刺进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一瞬间，她再一次泪如泉涌。她张着嘴，却没办法哭出声音，只是在何默的怀里靠着，任凭泪如雨下。
　　“他朝我开枪时，我真的好后悔，后悔我为什么没能早点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
　　“我好羡慕方敏学姐，好羡慕肖学长能够成天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和她一样，我只是肖学长眼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妹罢了。”
　　“可是......”
　　“我只是想有一个机会告诉他，我喜欢他......”
　　“我不奢求他也能喜欢我，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拒绝我。”
　　“可是他只要知道我在喜欢他，就够了啊......”
　　“我喜欢他，他喜欢别人，我们互不干涉，这就够了......”。
　　“哪怕卑微，哪怕无人问津，可是至少还有个人知道，而且见证了......”
　　“我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