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 二

　　“四年了，终于回来了。”
　　一路颠簸，走出船舱的那一刻，尽管空气中的火药味还很明显，但是何默却仍然贪婪地感受着着熟悉的气息。四年的时间，其中的煎熬就像是过了一千年，而看到码头和建筑上的红点旗的时候，他的心里更是悲愤交加。这次回来，何默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让这面旗子从华国的土地上滚出去。
　　“咦，她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看来方老师还是告诉她了。”
　　透过眼镜，何默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一个女学生身上，其实无论有多少人，他都能很快认出她来。方敏，他的妹妹、最亲密的玩伴。自小寄住方汉州家中的何默比起肖途来，和方敏更加配得上“青梅竹马”这四个字，方敏也一直拿何默当哥哥看，两人以兄妹相称（有点小悲伤）。每一次看到方敏的笑容时，何默都忍不住地回想起当年自己在病床上听到的，这个女孩的最终结局：她以“第三号”的身份打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抓住了特务高源，也最终恢复了肖途的名誉。可是她自己却在某个酒店不知名的角落里静静地、悄悄地坠入永无边际的梦乡……
　　是啊，肖途的故事你见证了，你的那本《容斋六笔》也保住了他的声誉……
　　可你的故事，又由谁来述说呢？
　　那时起，肖途便决定，无论如何，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都要被保护下来，哪怕他自己失去重生而来的性命。
　　他还记得出国的那天，方敏一路把他送到了码头，掉下的泪比清明的雨还多，何默安慰了半天，才算是让她止住；而现在自己回来了，她果然迫不及待地来接他。方敏并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暴露，她还在原地踮着脚四处张望，有些焦急地寻觅自己想见的人。何默笑了笑，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肖途，从手里提着的皮箱里摸出一把银元，向地上撒去——
　　“有人撒钱啦！”
　　人群立刻乱成一锅粥，肖途也在其中被挤得摇摆不定，但是何默撒的钱很有分寸，正巧在人少处，这样，还没等拥挤处的人挤过来，钱已经被捡得差不多了，也就不至于发生踩踏。可是拥挤处挤来的人又要回到自己原本走的路线上去，便又往回挤……总之，肖途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出不来了。借着这个机会，何默像只敏捷的灵猴一般，从人群中挤出，压低头顶鸭舌帽的帽檐，悄悄地从背后接近了方敏……
　　“我亲爱的小美人，我都回来了，你还在找谁呢？”
　　耳边突然传来的幽幽声音，把全神贯注的方敏吓了一跳，她像是听到枪声的兔子一样猛地向后跳了一下，刚要喊出声，却看到了身后的熟悉面容。
　　“方敏，好久不见。”
　　“何默！你吓死我了，就不能好好打招呼吗？”
　　看到何默的笑容，方敏刚才的惊恐一下子就被喜悦所代替，她跑过去拥抱了他一下，不过还是出气似的，挥舞着拳头敲了他两下。
　　“我忘了你胆子很小的，对了，我带了一份礼物给你。”
　　何默从风衣的宽大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礼盒，递到方敏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的胸针，上面用金和玉雕挽出一朵兰花。在他的眼里，方敏就像是空谷幽兰，温婉、恬静，充满着纯粹而简单的美。
　　“好漂亮的胸针啊，哥，谢谢你。”
　　“我跑遍了立本的好几个城市，才找到一个华国的首饰师傅做了这枚戒指，毕竟两国有隙，买对方的东西也不太方便。但是啊，花点时间，花点大价钱，也不算什么大事。因为在我看来，你可比这些珠宝，珍贵多了。”说着，他伸出手，摸了摸方敏的头。
　　“油嘴滑舌！”方敏又轻轻地打了何默一下，“小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贫……”嗔着，一朵红霞已是飞上了脸庞。
　　正笑着，方敏突然转头望了望舷梯，问到：“哥，我听父亲说，肖途和你一起回来了？”
　　“对啊，他在后面呢，可能还得一阵子才能过来。”何默回头望了望仍旧骚乱着的人群，嘴角勾起了一抹莫测的微笑。
　　“哦……”方敏听见这话，低下了头，脸上划过一丝落寞，“我本来还想问他……”
　　何默笑了笑，他知道方敏想问肖途什么，但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伸手捏了捏方敏的脸，问到“怎么了，那小子怎么惹我家公主生气了？”
　　方敏突然抬起头，望着何默，开口问道：“哥，你和他一路回来，见到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了吗？”
　　“没有啊，他……挺正常的。”何默答道。
　　“那就好……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何默追问道。
　　“没……没什么！”方敏飞快地摆了摆手，然后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你去立本太早，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想跟你说说来着”
　　何默笑得更开心了，他知道方敏想说什么，无非就是肖途“叛变”的事情已经由于他本人的回归在两年后再次发酵，方敏啊，是在惦记她的心上人呢！
　　想到这里，何默的心中不禁有些刺痛，这个原本单纯的女孩子，直到肖途被从自己的家中赶出去时还依旧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希望那个从小和自己一块长大的男孩不会走上歧路……
　　可惜，哪怕成为了“第三号”，哪怕在高源身边潜伏了那么久，用自己的孤独来感受了那么久那个人的孤独，她还是没能等来成为那个人新娘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何默回头望了望依旧拥挤着的人群，笑了笑，拉起方敏的小手，说：“好了，既然不方便说，那就不提了，我们先回去吧，见完方老师，我还有点事情要办。”说罢，他一手拉着方敏，一手提着皮箱，走到码头外，招手叫来了一辆黄包车，和方敏一起，抛下那个仍混在人群中无法脱身的肖途，回方老师家。
　　一直以来，何默都以方家家人自居，而方家父女二人，也早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一进房门，那种久违的、家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他看了看屋子里简朴的摆设和左手边墙上的字画，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而不少。方敏给他倒了杯水，一个劲地嘘寒问暖，也打听着他在立本的生活，时不时地还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目光。何默也问了问他们这两年的生活，虽然立军占领上海滩之后，实行野蛮恐怖的占领政策，但是为了迷惑外界舆论，还是要伪造出一副军民同乐的景象，所以他们的生活尽管比以前困难了许多，但总还是过得去。
　　“遍地烽火狼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们这些小人物，除了在乱世里求一个生存，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虽然看着立本人也很愤怒，但是心里牵挂的事情的太多，总是不敢放手一搏。不过现在你回来了，我也算是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了，何默，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呢？”
　　看着方敏期待的表情，何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要告诉她真相吗？尽管自己对她的感情那么深厚，但是战争中四年不见，一切还会和原来一样吗？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两口气，正当准备开口的时候，思路却被门口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小默回来了啊，一路辛苦了。”
　　“没什么，两年不见，方老师一切都还好吗。”
　　何默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那个和蔼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欣慰地说道：
　　“一切都好，都好。”
　　何默的眼睛酸酸的，他知道，自己是想念这种久违的亲情了，但是抽了几下鼻子，眼泪终究是没有掉下来。
　　“见方老师无恙，我也就放心了。”何默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面带歉意地说，“我还有点事，怕是不能在家久待了，不好意思，才刚重逢，又要告别。”
　　见到了何默，方汉州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半，见何默要走，他也并不阻拦。因为何默来了，证明肖途也不会远了。对于何默这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公子来说，或许生存下去不是什么难事，但那个还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迷惘的青年，却马上要承担起国仇家恨。
　　先准备准备吧，免得到时候演不好，露了馅，被叛徒揭发，就万劫不复了。方汉州心想，于是便摆了摆手“你去办自己的事吧。要注意安全，毕竟，立本人可不管你的身份如何。”
　　何默放下了心，他也知道，这座房子里，马上会有一出戏上演，他不便久留。
　　他望了望方敏有些不舍的眼神，微微一笑，用口型说道：“别担心，我晚上回来。”
　　说罢，他向方汉州告别后，开门走了出去。
　　“何学长，你怎么来了？”
　　门外，一声惊呼响起。
　　何默循声看去，才发现，门外站了三名身穿济仁大学校服的男青年，赫然便是王平安，刘振民和赵忠义三人。
　　还不等何默答话，赵忠义便贴近刘振民耳边，悄悄地说“听说何学长和那个叛徒也在一起上学，他这时回来，难道说方老师叫我们来是……”
　　“何默是来看我的，”不等他们开始议论，方汉州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望着何默，挥了挥手：“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快走吧，记得早点回来，今天晚上我下厨，给你做几个好菜！”
　　“嗯！”见方汉州给自己解围，何默感激地点了点头，便向马路边走去，临走前，他深深地忘了赵忠义一眼——
　　叛徒先生，请你等死！
　　赵忠义被何默看得心里有些毛毛的，急忙赶在剩下几人前面进了门，关上门时，他仿佛还看到了何默继续盯着他看。那眼神里带着的……是死亡的冰寒。
　　难道……自己被发现了？他心虚地想。
　　但是，他没机会知道了，因为方汉州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砰！”
　　领走前，何默听见方汉州说“好了，你们都在，那个叛徒就要来了，我们好好会会他！对了，你们记住，何默和那个叛徒……没什么关系……”
　　后面说什么，何默听不到了，但是他知道，方汉州一定是在叮嘱他们别拿何默和肖途一般比较，以此来继续拉低那三个人对肖途的印象。
　　想到一会儿肖途被骂得一脸懵的样子，何默忍俊不禁，不知道他的反应，会不会像游戏里的正确选择那样灵敏？
　　笑完，何默的脸突然暗了下来，此时他的气质，不像一个刚从立本留学回来的富二代，反倒像一个把自己隐藏在暗夜披风下的恶魔！
　　他伸手招来了一辆黄包车，身上的杀气和冰冷的眼神让车夫打了个寒颤。。
　　“体育路七号。”何默面无表情地说，他拍了拍身边的皮箱——那里面装着的，不是日用品，而是一套熨得服服帖帖的，墨绿色的制服……
　　那是他的第二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