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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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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前……
  淮水有座城。
  淮水发源于禹州又阳郡老鸦城,东流经瑜州,下游水分三路,主流通过三河闸,出三河,再经宝印湖、皋玉湖,于三江营灌入坞江。瑜州辖属大越,是越国人口最多的道州,由于离帝都盛京城不远,官吏治下之风公正廉明。
  恰逢前几年,新皇登基大宝,大赦牢狱,也免去了两年的赋税徭役,百姓的日子愈发顺心。
  淮水旁边建有几处港口,停泊数十艘货船和渔篷,农闲的时候,佃农会去货船里头帮工,也会在渔篷上撒网,这些是与其他水城互通贸易的工具,也是周边村落除了种地之外的重要银钱来源。
  城池建立于淮水中游河道的南岸,由南怀郡江家的老二江佑年出任刺史。
  他是从盛京流放下来的官,淮水城的世家名流却没一个敢得罪他。
  街坊邻居常有闲言,江家长子现在京城入仕,位列兵部侍郎,江老太爷辞老之前更是官至兵部尚书,拜封宇国公,乃当朝正一品大员。新帝继位后,又尊奉这位帝师为太保,杖朝之年依旧活泛朝野,民间口传武德并重,军方之中极富威望。
  昔年,宇国公曾有言及:自己长子江武年通人情,明事礼,善军政,乃是宰辅之才。只可惜次子,才疏学浅,做事又无持之以恒的决心,唯有德行尚可,于是将他遣送回南怀郡老家,让其从事官商之道,或许能有所进益,不坠国公府的威名。
  上任淮水城的头几年,江佑年处理公事确实称得上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
  可惜人总会因为环境而改变,没多久,他便耐不住性子,开始声色犬马,贪慕虚荣起来。但是依靠父兄的庇佑,即便江老二再如何庸碌,对于淮水城,倒也有几分影响力。
  今日寒食,当禁火一日,只吃冷食。
  街道上行人不多,江府少有平日间的烟火气,贯馅糖既不合少年们的刁钻口味,也抵不上他们荡秋千时的片刻欢愉。
  秋千挂在偏院的梧桐树上,由两条绳索牵着最粗的枝干。少年也有二人,年纪相若,约莫十一二岁。
  一个在秋千上欢快地荡漾,一个在背后笑吟吟地推波助澜。
  秋千上,少年的乌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几缕发丝随风飘动,和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显得颇为轻盈。
  “你待上面小半个时辰了,该换我了。”
  说话之人是秋千少年背后的“推手”,少年的声音很清澈,推了许久也没出汗,面上笑容还未散去,粉雕玉琢的小脸搭配贵气华服,一举一动合乎行止礼仪,实打实一位俊俏小公子。
  秋千少年两耳不闻,像是没听见小公子发话,依然赖在秋千上来回荡漾,每次荡至高处,便会拍手欢呼,雀跃无比。
  小公子有些疑惑。
  他知道坐在秋千上,飞升到最高点,就如同鸟儿展翅一样,是件值得开心又充满乐趣的游戏,但不理解少年为何要拍手。
  而且,每一回只拍三下,便立即止住。
  过了一会儿后,长绳不再摇摇摆摆,少年已经从秋千上跳下来,将位置让与了小公子。
  小公子端坐秋千上,正好与少年等高,平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今天一共拍了一千零八十下,比前天少了四十二下。”
  因为秋千少年从未告诉小公子鼓掌的具体原由,他很好奇,所以每次少年来府上玩秋千的时候,都会在心中默默记下拍手次数,然后再报出来。
  秋千少年笑了笑,如雪山初融,又似泉水叮咚,干净而温暖,“那我再补回来?”
  小公子面色慌张,连忙摇头,生怕秋千少年抢去秋千又再度荡个不停,因此语气有些急躁,“今天不行!明天……明天再说。”
  秋千少年又笑着点了点头,“好。”
  两人是打小的玩伴,仅相差一岁,作为哥哥的秋千少年一举一动显得颇为稳重,言谈之中对弟弟满是宠溺。
  少年们在偏院里边玩耍,院子不大,与江佑年的书房只间隔一堵用青石堆砌的高墙,稍微响亮一点的杂音也会钻墙而入。
  方才江佑年在书房刚开完一炉小灶,积压了半个月的公文也批复结束。
  听到孩子们的欢笑,闲来无事,就去了偏院,打算瞧瞧二人。
  从书房到偏院只需拐个弯,再穿过一道走廊。
  江佑年站立在二人正对脸的门槛处,似乎又想起某件事,遥遥瞪了一眼秋千上的小公子,吼道:“江玉泽!昨天是不是你打碎九娘的琉璃盏,惹得她不高兴?”
  他生得富态,珠圆玉润,上嘴唇处吊挂“八”字胡须,显得颇为滑稽,声音却中气十足,洪亮有力,如晨钟暮鼓,传得极远。
  语气颇冲,掺杂了一些责备与恼意。
  也不怪江佑年发脾气,自家儿子表面上守规矩懂礼仪,其实背地里顽皮得紧。
  昨个上午按照爹爹吩咐,给他九姨娘送去一碟芙蓉晶糕,讨她欢心,结果也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砸碎了九娘放在梳妆台上的琉璃盏。九娘见他还小,只当他孩童心性不通人事,所有脾气一股脑,全撒在了刺史大人这个当爹的头上,半夜硬生生将他赶出卧室,在书房椅子上孤单歪靠一宿。江佑年怎能不气?
  小公子名叫江彬,表字“玉泽”,离及冠还早得很,这个表字是他尚在襁褓的时候,江佑年向京城里的老爷子磨了半年才求来的。
  老爷子受不住老二死皮赖脸,当时瞥了他一眼,嗤鼻一笑,挥手写下了这两个字。事后还淡淡地解释一句:君子如玉,温润而泽,你以后少教这个孩子。
  名字寓意不错,多少有点好处。
  江玉泽的底子耳濡目染于老爹,可是皮相还蛮正经。
  等到江佑年大步跨至面前,江玉泽站起身来,学起大人作派,长揖一礼,然后一板一眼地说道:“秋实书院的李先生曾讲过,女人是用来哄的,爹爹怎么能不思己过,反倒将责任推卸给儿子?没有夫君的包容也没有慈父的……怜爱,实在罪过,罪过。”
  李先生讲没讲过这话,江玉泽不清楚,最后两句是他从一个老和尚嘴里听来的。
  当时春分,他随二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和八娘去半汤寺里祭拜,老和尚就站在佛祖的金身底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知羞臊地为一对夫妻解决生活矛盾。
  两夫妻还时不时地点点头,觉得和尚微言大义,不愧是位得到高僧。
  从那一刻起,江玉泽便开始打心底里瞧不起四书五经,也不愿去守那破旧的礼教规矩。
  他和秋千少年抱怨,说总有一天,要立下自己的规矩。
  江佑年闻言,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颤了又颤,很想把这个小兔崽子的裤子扒拉下来,再狠狠抽他的屁股蛋子,抽他个哭爹喊娘。
  但是刺史大人忍住了。
  一来,毕竟儿子只有一个,老婆娶得是不少,关键不顶用,一个个不怎么会生养,自然对独苗宝贝看得重;二来,秋千少年还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再过几年都能娶媳妇了,朋友面前或多或少给他一点面子。
  “乐之,今天早点回去,你爹还在等你扫墓。”转头朝秋千少年提醒一句,江佑年伸出肥厚的大手一把抓住江玉泽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背后。
  他的力气很大,仅凭单手便能轻松提起七十多斤重的江玉泽,任他在自己背后挣扎反抗,也丝毫不为所动。
  秋千少年怔了怔。
  看不到玩伴的脸,只能望见一双小靴子,正在踢江佑年的脚后跟,速度比他拍掌的频率还要快上许多,估计脸上也“狰狞”可爱。
  秋千少年不禁莞尔道:“江伯伯,时候尚早,我老爹还在药铺问诊。”
  江佑年回头使劲瞪了一眼江玉泽,直到这小子认怂,小脸露出顺从的姿态,才缓缓松开他的领口,让他在身后乖乖地待着。
  还没等江佑年张嘴再言,江玉泽转了转眼珠,又想使坏,抬起小手,作势要去拍他爹爹的肥臀。
  儿子总会不知不觉触犯父亲的威严。
  可他低估了“敌人”的狡诈,江佑年早有防备,反手一掐,便箍住他的手臂,没有用多大力,但指缝间却鼓起了一圈圈白花花的嫩肉。
  “你屁股后头长眼睛啦!”
  江玉泽嘴上不饶人,一边嚎叫,一边又去踢他爹的脚跟,势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概,哪还存了半点刚才同秋千少年一起玩耍时的高贵气质。
  江佑年只当他又犯了浑,所以没搭理,而是把目光落在了秋千少年的身上,“那你就回药铺帮你爹的忙,他一人持家带孩子挺不容易。”
  秋千少年顿时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片刻又尽收眼底。
  他心思缜密,很少有在外人跟前的时候透露出此类情绪,仿佛一听别人提及“你爹持家”四个字,便浑身不自在。
  秋千少年讨厌这种感觉。
  “药铺里死人味太重,我不喜欢。”
  少年一瞬而过的厌恶被江佑年机敏地捕捉到,他嗅出了颇深的怨气,皱了皱眉,神色不由凝重。
  似乎对少年的回话方式不满意,江佑年音调也变得高尖起来,“闻了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快些回去,别让你爹担心。”
  天渐渐阴沉。
  空中飘着细细的小雨丝,一点一滴打在梧桐树叶上,刷洗树叶连日以来,因干燥气候而沾染的尘埃。
  秋千少年低头垂目。
  他挪了挪脚尖,身子却没有动,一双灰旧布鞋不断在地面的青石板上微微蹭动,一前一后,留下道道印记。
  “回家去!”
  江佑年几乎是在低吼。
  江玉泽的手已经麻了。
  铁钳似的肥掌捏得他生疼,一道道红印浮现在手臂上,前肘和后肘一赤一白,就像是红烧与清炒的藕节,颜色分明而又鲜亮。
  他不再叫唤,不去踢打,也不敢吱声,和受了惊的鹌鹑一样安静乖巧。
  雨越下越大。
  暮春的淮水城内,江府院外街道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已作鸟兽状散了,大伙儿忙不迭地赶回家收取衣物。
  干燥的衣服向来不喜欢雨水,深深扎根在大地体内的梧桐树却很少有机会感受来自天空雨露的怜爱,枝丫随风轻摆,每一片叶子都在摇曳,为了能沐浴到久违的甘霖而欢欣愉悦。
  雨丝钻进秋千少年白皙的脖子里,有些冰凉。
  他单薄衣衫内的削痩身子轻轻颤抖。
  “好。”
  秋千少年抬头笑了笑,如冬日雪中盛开的点点红梅,不惧严寒,明艳又扎眼,恍若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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