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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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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祝花了两年时间,在原址上复原了山庄。山下镇上的人们觉得新奇,时常有人去看,年龄大的老人都还记得几十年前在那场山火中被焚毁的山庄,都说这家人真不得了,上一代出了个进士,做到封疆大吏,这一代竟更胜一筹,出了个探花郎,看这样子,这官是要世世代代都做下去的。
  山庄落成之后,陶祝最后一次返回长安,他准备了一辆马车,打算把长生留给他的两箱书信和一些自用之物带回山庄。离开长安城的那天,在郊外驿站,他意外地遇见在那里等着他的秦牧。
  十多年不见,两人都已是鬓发斑白,秦牧没有过多客套,只说带他去看一些东西。
  陶祝第一次来到漫云斋,他以前曾听长生说过,秦牧是个野心家,几乎搜罗了全国的宝物,他记得长生那时偶尔提起他,会饶有兴味地用嘲笑的口吻说他像个饕餮兽,不停地想要世上所有珍奇之物,却不知他空的是内心,哪里是用宝物可以填满的。
  秦牧带陶祝穿过他巨大的如迷宫一般的地下藏宝室,终于在最后一间密室前,停了下来。沉重的青铜门在机关作用下被打开,秦牧点燃了墙壁上所有照明用的蜡烛。
  陶祝一眼望去,偌大的密室里,并列着四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装裱精致的书画作品,他一张纸看过去,觉得熟悉无比,所有的书画落款都是同一枚印章。
  “是长生。”陶祝喃喃说着,眼睛湿润地看着字画,感慨地用手指轻轻在那些线条上抚摸着。
  “是梅郎!”秦牧冷冷地更正道。
  陶祝将几百幅题材各异的书画作品一一看过去,发现长生曾在宴会上送给自己的那一幅竟也挂在墙上,不由感慨地摇头。
  “梅郎所有的作品都在这里。”秦牧深情地望着满屋子的书画,叹道:“我用了十几年时间,耗费了我一半的家产,把这些曾经送出去的作品全部买回来了。”
  陶祝默默看着秦牧,叹了口气道:“你尽心了,长生会高兴的。”
  秦牧悲痛地瞪着所有作品中最大的那幅《春山图》,恨道:“他当然高兴看我散了一半家财只为寻得他所有的笔迹!他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陶祝克制地偏过脸,在这个满眼皆可看到长生笔迹、可以感受到他曾经满溢的才华和蓬勃的欲望的地方,他不想因为伤怀而表现得情绪失控。
  秦牧长长地缓了一口气,狠狠地瞪着陶祝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去陪他?你早该死了!”
  陶祝冷冷地抬眼看着秦牧道:“我何时去陪他,与你有什么相干!”
  秦牧愤恨地攥起拳头,“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傻!被你害了一辈子,却到死都执迷不悟!”
  陶祝眼圈有些发红,想起秦牧曾经陪长生度过最后的弥留之际,默默问道:“长生走时安详吗?”
  秦牧强忍着想要痛哭的冲动,大骂道:“怎么可能安详?你这个伪君子!你到底对他使了什么诡计,让他竟然心甘情愿地抚养你和别人生的儿子?让他为了再见你一面忍受十余年的残酷等待?你让他一辈子都在等!却至死都等不到你!他是这世上最有才华的书画大师,明明应该享受最好的荣华富贵,应该活得潇洒畅快,可是因为你,是你残酷地囚禁了他一辈子!”
  陶祝心中不断抽搐,他忍不住痛苦地回击道:“我也一样被他囚禁一生!”
  “你就是个贪恋权势富贵的伪君子!你为什么不选择保住你的官位,为什么要在皇帝面前承认?任何正常人都不会选择为了一个人牺牲自己一生的前途?你到底是有什么疯病?”秦牧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陶祝叫喊。
  “因为我爱他,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官位前途,权势富贵都不行。我已经辜负了他一次,岂会再伤他第二次?”陶祝说着,突然有所领悟,怒不可遏地恨道:“是你?我原以为你是单纯地嫉妒陷害,原来是你在赌?你赌我会为了官位前途放弃长生?你真是十恶不赦,为了一己私欲,竟敢伸手玩弄朝堂之士,你可知你害的不只是我和他,有多少正直之士被这件事牵连,朝廷损失了多少可用之才!”
  “你少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义之士,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人是你!你拿着朝廷的俸禄,就该好好做你的官!履行你的职责!为什么还要去贪恋不该属于你的东西!”秦牧怒吼着。
  “什么叫贪恋!长生本来就是我的!”陶祝含泪怒道:“我为官十多年从没有尸位素餐过一天!没有为了一己私欲懈怠过一天!我曾经发誓,只要找到他,除非我死,绝不再离开他!所以,我宁愿放弃官位前途,甘愿受尽惩罚,只求换得和他余生相伴的一次机会!我有什么错?真正不该有所贪恋的人是你!你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对待他就像对待你的那些藏品一样!你从来没有尊重过他的意愿!”
  秦牧怪叫着扑上去揪住陶祝的衣领,愤怒地嚎叫起来:“我就是太在乎他的意愿,才不忍心强制地把他留在身边!我就该永远地把他软禁起来!让他一辈子都见不到你!”
  陶祝用力挣脱,觉得这个人真是无可救药,他闭上眼睛,泪水滚落而下道:“你救了长生多少次,就害了他多少次。一切都是错的。”
  秦牧终于痛苦地跪在了地上,自言自语地哽咽起来,“是我害了他。如果我那天没有看到长生和你在一起沉醉的样子,我就不会嫉妒发狂到失去理智;如果我没有搅起那一场风波,也许现在他还愿意和我一起在漫云斋里喝茶,笑着叫我一声‘牧兄’;如果我没有心软放他离开漫云斋,也许能让他活得更久一些,哪怕他永远恨我,只要他活着……”
  陶祝长长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些镌刻着长生曾经鲜活生命印记的字画,寻着原路,离开了秦牧的地下密室,离开了漫云斋。
  又是一年春天,山林里贯穿着清凉的风。陶祝用了一整年的时间终于一字一句地看完了书房里那两箱信纸,他觉得是自己老了,有时竟分辨不出哪些是自己写的,哪些是长生后来添进去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他早就是一个人了。
  趁着天气不错好赶路,他没让家丁跟着,拄了一根竹杖去了绿天庵。他印象中自己年轻时似乎是路过那里许多次,却没有一回是进去了的。长生到底在把什么东西埋在那里了?他回想了一路,依旧没有头绪。
  中午时分,他终于走到了绿天庵。庵里香火依旧鼎盛,他向庵里的主持说明来意,捐了几吊香火钱,才拿着准备好的铁锹去了后院。后院里明显疏于打理,树木都长得野性十足,枝杈茂盛得让人近不得树下。可他还是一眼看到了那颗早已被低矮灌木包围着的古槐树,那么苍老巨大的,他笑着,想象长生是不是曾经爬上去过,他小时候那么喜欢爬树呢!
  他完全没有去想长生会埋在何处,只是跟着感觉一点点除去杂乱的灌木,然后一铲一铲地在一个地方挖下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在那个地方挖,只觉得无形中好像看见长生就把东西埋在了那里。果然,挖到半米深的地方,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盒。
  陶祝像个孩子般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挖出来,用手把土拨掉,又用衣服把盒子擦干净。他看见盒子上锈迹斑斑的锁片,笑着摇了摇头,忍着强烈的好奇心,把盒子抱在怀里。
  天黑时,他总算摸回了家,顾不上吃饭,便把盒子抱回书房,小心地撬开了锁。他心里一阵没来由地发慌,摸着那盒子许久才慢慢揭开盒盖,那忐忑不安的动作简直像是要揭开新娘的红头盖一样。盒子底部垫着一块早已失去颜色的绸布,上面静静地躺着那只笔杆上镶着翠玉的紫霜毫,旁边是一个同样失去了颜色的香囊。陶祝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香囊。尽管他已经很小心,可那个香囊还是因为时间过久不断地掉下布料碎屑。陶祝轻轻把手指探进去,捏出一张发黄的符篆,上面印着上上签,诸事大吉,他翻到背面,见到长生的字:愿兄长一生平安,万事顺遂。弟,长生。
  年末的时候,淳儿趁着新婚假期,带着新妇来山庄拜见父亲。陶祝极欣慰地看着他和新妇甜蜜美满的样子,高兴得几乎要落泪了。他让淳儿和新妇给长生的牌位磕了三个头,自己站在一旁心里默默念道:看到了吗?你用心教出来的孩子,如今过得很好呢!
  大年初一,天气极好,陶祝指使淳儿把长生那两大箱书信搬到院子里。淳儿不解地问父亲要做什么。陶祝笑了笑,让家丁拿了一只火盆来。
  陶淳不理解地看着陶祝把书信一封封丢到燃着的火盆里,“父亲,为什么要烧掉这些信?”
  陶祝微笑着看着淳儿答道:“你叔父当初说要你把信埋掉,是遗憾我看不到了,可老天偏让我活着,我现在烧给他,是给他提前捎个信呢!”
  “呵,”陶淳忍不住笑起来,父亲真是越老越可爱了,竟也开始迷信起来,他顺着父亲的意思问道:“你要给他捎什么信呢?”
  陶祝像个孩子般得意地看着儿子笑而不答。
  陶淳笑起来,也不再问,帮着父亲把信纸一页页投进火盆里去。
  陶祝仰头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在心里念道:我如今捎信给你了,你可要等着我,我事情都办完啦!咱们以后不用再写这些信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那支紫霜毫带给你,那张平安符我带着,你自己的笔迹,肯定认得出来吧?……
  “淳儿,我走了以后,就把我埋在后山上。”
  “父亲,今天初一呢!干嘛说这些。”
  “我要你记着,一定要把那支紫霜毫和那张平安符给我放在身上。”
  “知道,你都说了一千遍了。”
  “臭小子,哪有那么多遍!”
  “呵,父亲,你竟然——”
  “竟然什么?我还要打你呢!臭小子!明年赶快给我生个孙子出来!”
  “父亲!”
  “我都等不及了!”
  ……
  山风呼啸着,轻灵地越过这座充满温馨和幸福的山庄。
  陶祝又等了五年,终于在一个静谧的春日的早晨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众人看到他微笑的模样,都说他一定是做梦时离开的。的确,他做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梦:最美的那个长生坐在床边,他俊俏无比的脸上没有一星伤痕,满头青丝束着整齐的发髻,穿着那最趁他肤色的青莲色的长袍,一脸调皮地笑着看着他,。
  “快起来吧,我来接你了!我看了你给我捎的信,来接你了!你既拿了我的平安符,从此以后,可再不能丢下我了……”
  陶淳按照父亲的意思把他葬在了后山一处风水很好的地方,他想了很久,让匠人在墓碑上刻了长相守三个字。许多年过去,关于这个墓碑流传起许多传说,就连陶家的后人也说不清这墓里到底埋着哪位先祖,然而很多人还是相信他们最终一定是幸福地相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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