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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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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末,天气干冷,积了一冬天的雪迟迟没有落下来,天上的云堆又厚又腻,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过。长生把书院的事情结束之后,每日徘徊于寺中,等着陶祝的平安信,往年这个时候,秦牧的商队早回来了。
  淳儿在屋子里看着弟弟习字,不时朝门外张望,并非是他心不在焉,只是这些天来,他右眼皮总是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昨夜,叔父又对着父亲从前写的一封信枯坐一夜,他虽不说什么,可淳儿知道,他其实早就急了。往年,就算秦牧有事耽搁不能亲自把信带过来,也会让人先传个口信来,可今年,入冬以后,就没有了任何消息。淳儿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他不敢问,也不敢想。
  腊月二十,长生备办年货时从西市听说边州发了瘟疫,慌忙跑去漫云斋,才知道秦牧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得知消息,亲自带人去边州方向打探虚实了。他魂不守舍地空手回到寺里,连备办好的年货都不知丢在了何处。淳儿连忙安慰,说父亲的关押之地远在海边,想是因为市面较乱,消息不好传递罢了。长生勉强点头,只得咬牙等待消息。
  接下来的每一天对长生来说都度日如年,他几乎不眠不休地等着消息,淳儿看着他一日白似一日的脸,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重。终于五天以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长生见到秦牧的时候,是腊月二十六的傍晚,没有风,太阳完全隐没在云层之后,天光看起来很是晦暗。秦牧穿着件黑色布袍,凝重的神色混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中,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明显。淳儿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他们似乎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长生就转身朝屋子走过来。
  “叔父?”淳儿慌忙迎上去,“父亲他——”
  长生眼神有些发怔,像是没有听见淳儿的声音,一个劲地朝屋子里走,可是进门时却忘了跨过门槛,狼狈地跌了一跤。淳儿和秦牧都慌得上前去扶,才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
  长生爬了几次,竟都没有爬起来,双手撑地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缓过一口气,慢慢转向淳儿道:“去告诉你母亲,发丧。”
  淳儿不敢相信地瞪着长生,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长生静静地坐在案前,像从前一样,神色安详地看着陶祝留下来的信。他慢慢地一本本地翻阅着,把自己这些年来所闻所感一页页夹在那些信里,那让人无从分辨的字体,像是出于一人之手。他无言地将所有的信重又看了一遍,像第一次翻开这些信纸那样虔诚庄重地把它们重新理好,整齐地放回木箱里,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长久以来,他都在等着一个结束,或好或坏,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时间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把钝刀,在无穷无尽的期待中缓缓切割着他的生命。得知陶祝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时,他觉得脑袋像是被一道巨大的白光晃过,然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知道他终于不必再煎熬等待下去了。
  淳儿回家办丧事,秦牧不放心长生一个人待着,只好默默地守在他旁边。他从没有像这几天一样忐忑不安,如果长生把痛苦发泄出来,哪怕哭到昏厥,他都觉得无比正常,可长生的表现太安静了,就像这消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初从商队得知陶祝病死在边州的消息时,他就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敢想如果消息属实,长生会怎样。他于是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亲自去了边州,然而当地的混乱是他始料未及的,人人谈疫色变,他探访了半个多月,花了重金总算拿到一本记录病死犯人的上报名册,看见陶祝的名字赫然在列。从边州回来之后,他甚至找人伪造了一封陶祝的平安信,可最终还是没有自信能骗过长生,便又把那封假信烧了。
  淳儿回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孝衣,长生第一眼看过去时,觉得很是晃眼,便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
  秦牧几乎是发了疯地逼郎中想办法,可这一次,再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留住他了。
  除夕夜,长生回光返照地自己坐了起来,把淳儿叫到身旁。
  淳儿不敢痛哭,强忍着跪在床边拉住长生的手。
  长生温和地看着他道:“你长大了,以后你母亲和弟弟都要靠你照拂。”他让淳儿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打开来,对他道:“我这些年的积蓄都在这里,原本是想等你父亲回来,给他重新置买宅院的,如今,都交给你了。”
  淳儿泪如雨下地点头。
  长生替他擦着脸上的泪水,渐渐觉得疲惫起来。秦牧绷着几乎快要崩溃的面孔把长生小心地扶在怀里,让他能稍微舒服一点。长生喘了口气,继续对淳儿道:“我此生一事无成,却性格乖戾,自以为受尽苦楚是成全了你父亲,却最终害了他,实在罪孽深重。我死以后,务必火葬,骨灰全部撒入江中荡涤干净。”
  “叔父!”淳儿终于忍不住摇头痛哭起来。
  “我只有一件事,”长生觉得胸中渐渐绞痛,淳儿的模样也逐渐变得模糊,他喘了口气,努力指着墙角放着的两个木箱道:“把这两箱东西送回山庄,去绿天庵找一个盒子,一起葬在山上。”
  “绿天庵?”淳儿哭着问道:“找什么样的盒子?在什么地方?”
  长生痛苦地按住胸口,“绿天庵,后院,有一棵古槐,盒子就埋在树下。”
  淳儿连连点头,握住长生的手哭道:“淳儿记下了。”。
  长生歪在秦牧的怀里,闭上眼睛,眼角落下一行泪,他慢慢伸出手去摸秦牧紧紧箍住自己的手臂,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不知是忘了我吧还是放了我吧的话,手就缓缓地垂落下来。秦牧佝偻着身体把长生死死抱在怀里,发出一阵让人不忍闻的低吼……
  窗外莹莹地飘洒着鹅毛般的雪片,在新旧之交的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安详和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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