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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
小少爷在走廊上，一张轮椅，一地白雪，一轮冬日。
冬日阳光杲杲，明暖可爱，不怎么刺眼。
但地上的雪很刺眼。
因为雪很白，像是一面镜子，烦乱和迷茫，被明明白白映在了上面。
灵触也是一面镜子，也照出了小少爷的烦乱与迷茫，所以墨尊只是“嗯”了一声，以作应答。
“你是修行者吧？”
小少爷拿着一根木杖，在雪地上划写着，把镜子弄得支离破碎，再难重圆。
“嗯。”但墨尊的镜子还在，清澄明澈，圆圆亮亮，“什么时候知道的？”
镜子有痕，也会映在人的脸上。所以现在的白雪，不止照出烦乱与迷茫，还有苦涩的裂痕。
小少爷笑了笑，干脆再划了几道，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弄雪稚子。
“回来以后。在山洞里我检查过你后背的伤口，除了木碴子，还有一处箭伤，是军队里用的三棱箭头。”
“箭伤有疤，应该是不久前才留下的。回来后我去问了徐夫子，他说收留你时，没见着你受了什么伤。”
“还有你右臂的伤，被刺穿成这样，可不是什么书生能撑得下来的，而且……还恢复得这么快。”
墨尊也笑了笑，走到庭院中央，对着那棵大松柏踹了一脚，满树银白扑棱棱往下落，差点没把他埋成一个雪人。
“少爷你很聪明，可不是什么没用鬼，只要多读读书，多出去走走，报仇也不是什么没可能的事情。听说云台阁里有一位大学士，凭着智谋，连修行者都会对他心生忌惮。”
卓晓峰哭笑不得：“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我的教书先生了？”
墨尊抖了抖雪，从雪人变回了人。
“我这人一向干一行爱一行，更何况我还领了工钱。”
卓晓峰轻轻地说：“你已经被辞了。”
“工钱不退。”扫去发梢的最后几点雪，墨尊问道：“府上没人，是给我准备的？”
满地白雪，是因为无人扫雪；无人扫雪，是因为无人。
卓晓峰点了点头。
墨尊转身，看向被大松树遮掩住的肥胖身躯，问道：“也是给你准备的？”
卓大海从树后走出，也点点头。
“你也被他发现了？七重灵境的修行者？”墨尊问道。
卓大海笑了笑，笑容里颇有几分自得：“你说了，他很聪明。”
“那……他也恨你么？”墨尊问道。
卓晓峰又低下了头，拿着木杖，在雪地上一笔一画，不言不语，也正如他的不悲不喜。
“应该是恨的吧？”卓大海看着卓晓峰，眼神里充满宠溺……还有怜悯。
“毕竟我没保护好他娘，也帮他娘报不了仇；毕竟……他也不能修行。”
“这就是你被困在灵心境的缘由？原来是……心魔啊……”
墨尊理理衣襟，直视着他：“来练练手？”
卓大海笑了笑，右拳锤胸行了个武道礼。
墨尊也笑了笑，右手指尖点额行了个术道礼。
然后，满园风雪动了起来。
风雪在卓大海耳畔呼呼作响，要将他紧紧缠绕，就像在制作一团棉花糖。棉花糖越缠越大，越缠越紧，卓大海被覆裹其中，已经彻底看不到他那圆滚滚的身躯了。这样的糖心，应该不会好吃吧？
这是离凡中境。
风雪转动起来，像娇滴滴的小姑娘在转动裙摆。但小姑娘越发成熟，裙摆越转越快。最终，雪化作冰，风变成飓。小姑娘已经成长为了技艺非凡的舞者，带给卓大海美妙而优雅的切割。
这是离凡上境。
冰雪与飓风切割在卓大海身上，擦出浓郁的火光，噌噌作响，如同电闪雷鸣。墨尊捂住双眼，不想去看刺眼的火光。
一道血痕从他嘴角流出，浸染衣物，滴落地面，在寒寂的冬天里，飘起了朦胧而灼热的烟。
而这，是离凡巅峰。
“说起来，也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孩子他娘生下了晓峰。刚出生的娃脸皱皱的，说实话不怎么好看，但我还是觉得长得挺像我。”
不急不缓的声音压制住风雪的割裂，在偌大的园子里孤独地回响，展现出一位灵境强者的实力。
“儿子长相随老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可他娘非要说长得像她，我就跟她说这娃这么丑怎么可能像你，你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
“结果那婆娘臭骂了我一顿。我明明是在夸她，以前每次夸她好看她都是笑嘻嘻的，怎么这回偏偏要骂我？女人这东西，真是搞不懂！”
坐在轮椅上的卓晓峰笑了笑，是苦笑，是傻笑，是为那个从他出生开始，就在保护着他的女人而笑。
墨尊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自打她生了娃，我就没再沾过酒，没再去过青楼，打算全心全意当个好爹、好丈夫。男人嘛，总是要有点担当的。”
“不过转折来得就是这么快，一个月后，两个大修行者在城里打了起来，我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但还是晚了。孩子他娘被房梁砸死了，只有孩子在她身下使劲哭着。”
“媳妇儿没了，我就只剩下这个孩子。我不敢去想报仇的事，如你所见，我被心魔困住寸步难进，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寻死。我要是死了，孩子该怎么办呢？所以我带他来到了这里，偏是偏了点，但好歹也算安全。”
卓大海自风雪中走出，胡子染上了不少白雪，再加上圆滚滚的身子，让他看起来像某个乐忠于送礼物的胖老头儿。
“只是没想到，还是出了这种意外。不过还好，你救了他一命，陪你打的这一架，也算是……报答吧。”
墨尊没有睁眼，想起在梦里墨痕老师对他诉说的星与灵，他轻轻开口：“你恨那两个修行者么？”
“自然是恨的。”
“那……你也觉得修行者不再是人了么？”
卓大海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我享受过半辈子这种力量带来的荣耀，也尝到过这种力量的苦果，作为局中人，我没有资格评论什么，但总归……还是有些不满的。”
“就如这‘离凡’二字，与其说是境界，倒不如说是讽刺。对那些本是同根生，却自以为高其一等的渣滓的讽刺。如果是这种渣滓，那么的确不配为人！”
墨尊沉默片刻，他突然想到墨痕老师追求的那份真相，还有师祖维持的那份真实。
于是他开口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叫离凡好了。”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便再也不是离凡。
卓大海一愣，然后莞尔：“你倒是好大的气魄！不过，我等着你让所有修行者不离凡的那一天。”
轮椅上的卓晓峰眼睛亮了亮，嘴角似乎也弯了弯。
“既然如此，那可否再陪我打上一场？”墨尊问道。
卓大海那双被圆脸挤得极小的眸子里闪过狡黠的光：“该报答的我已经回报完了，那这一场，该用什么名义？”
墨尊也狡黠地笑笑：“就用……我给你的宝贝儿子当了大半个月教书先生？”
老狐狸可没这么容易上当：“工钱可在大半个月前就给了你了！”
“切，小气！”墨尊撇撇嘴，“那就……帮你杀两个人好了。”
“多谢！”卓大海躬身行礼。
随即挥了挥衣袖。
背后还在舞着的风雪骤然停歇，化作他手中的一柄剑。
剑长三尺，通体湛蓝，名作风雪。
横剑胸前，卓大海这回行的是剑修礼。
右手抚肩，墨尊行的是同辈礼。
卓大海提剑前斩，圆滚滚的身躯令他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只要感受得到那股凛然的霜寒剑气，恐怕谁都不会觉得滑稽。
一杆透明冰枪在墨尊手中瞬间凝结，他提起冰枪横挡剑斩，但下一刻，冰枪破碎，他连退三步。
又是一道凛然剑气斩来，墨尊又是以一把冰枪横挡。下一刻，冰枪破碎，他再次连退三步。
还是一道剑气斩来，墨尊还是以一把冰枪横挡，这一次，他纹丝不动。
院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卓晓峰捂紧身上衣袍，却依旧被冻得浑身寒颤。但他没有挪开眸子，只有一眼，就注定了他挪不开眸子。
那是一抹紫意。
一抹曾经附于千雪脸庞上的紫意，一抹一经现世，便是绝世妖艳的紫意。
那就是虚灵，与烬炎一样位于天术之极的霜寒之术。
虚灵像一条小蛇，在冰枪上灵动地游走，不一会儿，便将整把长枪染成了通透的紫色。
墨尊提枪前刺，动作拙劣得像是小儿玩闹。
他不通武技，不懂武道，只能刺出这拙劣的一枪。
但这一枪，便已经够了。
卓大海面对着这一枪，不敢直撄其锋。在虚灵面前，他手中的风雪也就不是了风雪。
而是墨尊的风雪。
三尺长剑重新化作漫天风雪，将卓大海困入其中，只是这次的他，再也没有在风雪之中闲庭漫步的自在。
长枪刺穿风雪，点在了卓大海的胸膛。
“我输了！”
卓大海看着枪尖上的那条朝自己吐信的紫色小蛇，心生感慨：“初入灵境便至养灵意，难怪你有这么大气魄！”
击败他的不是墨尊手上的虚灵，而是他手上的风雪。他以漫天风雪凝成此剑，但这漫天风雪，本就是墨尊用以囚住他的灵阵。
在墨尊突破灵境、抵达养灵意之时，这把剑就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武技拙劣不堪，让你见笑了。”
墨尊散去虚灵与风雪，朝卓大海笑了笑。
他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大松树，被扫走白雪的松树呈现出盎然绿意，就像他身边潺潺流动的灵气一样，生机勃勃；也像在他胸膛里蔓延的热意一样，满怀希望。
“那我……也该走了。”
……
看着那道离去的瘦削背影，卓晓峰有些失神。
院子里有一张轮椅，一轮冬日，只是再无白雪为镜。
却又多了一棵绿意葱葱的松柏。
他回头看向卓大海，问道：“老爹！你说我去拜徐夫子为师，他会要我不？”。
卓大海笑着，本就被满脸肥肉挤成极小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更小了。
“去试试呗！我儿子这么聪明，他肯定会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