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泊与刘子况 下

　　林泊对着赤身裸体的苏安翻来覆去地审视了许久，托着自己的下巴说，“你这身上的伤疤真是骇人……难不成都是你爹干的吗？”
　　苏安坦然地眨巴着眼睛，之后稍稍点头。
　　他曾经被沿着脊柱剖开，创口是他自己从麻药的效果中醒来之后忍着疼痛缝起来的，到现在还留着粉色的、突出的疤痕。他的四肢也曾经被完整地卸下，为使断肢与创面重新生长在一起，他只能用胶带将其勉强粘合，这让苏安的肩膀与腿根处残留着难看的青紫色裂纹。除此之外，刀枪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更是数不胜数，深深浅浅的伤疤层叠在一起，几乎每一寸皮肤都变得伤痕累累。
　　虽然看上去的确是挺惨的，但是谁又会这么天真地以为这是一个“人渣父亲”就能够做得到的事情呢？苏安默默地想。
　　林泊这个人，是不是未免也太过天然了一点。
　　而林泊拆开了那个装着止血药的方形纸包，凑得更近了一些。那里面所包裹着的是灰白色的粉末，质地看上去十分细腻光滑，流露出矿物质一般的光泽。药粉的味道也窜进苏安的鼻腔之中，它闻起来像是晒干过的柑橘皮，清爽而又略带酸涩，是令人心情舒畅的气味。
　　林泊的目光在苏安的伤口与药粉之间徘徊了许久，之后深吸一口气，突然将药粉用力地拍在了苏安的伤口上。
　　……靠，好痛。
　　除了伤口受力所感受到的刺痛之外，苏安还敏锐地察觉到了更细小的酸痛感，它们细密地如线团一般缠绕上来，使伤口微微发热，像是在其上编织着什么似的。
　　“这样应该就没有问题了。”林泊的声音说。
　　苏安抬头看向他，林泊收回拍在苏安胸口的手，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来。于是苏安又低头看了看锁骨之下的那个惨烈的血洞。它现在已经改善了不少，血液停止了外渗，被折断的骨骼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看起来只要稍加固定，不出几天也能恢复。
　　细密又温热的酸痛感还在持续着，苏安捡起被自己扔在一旁的衣裤套在身上，脑中还想着有关“恶鬼”的事情，但也报之以笑容地向林泊道了个谢。
　　那边的刘子况却并没有如同苏安所想像的那般仔细检查尸斑，而是早早地将尸体再一次收回了袋子里。苏安用余光小心地注意着他的动作，但他却没有什么举动，似乎刚才把那少年的尸体放出来真的只是为了让苏安看上一眼似的。
　　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啊。苏安腹诽着。
　　不过，他们两个如此粗枝大叶对于苏安来说反倒是件好事。毕竟苏安可并不希望自己在这里就突然翻车。
　　正这样想着，刘子况的声音又打断了苏安的思考。
　　“戒备一些，我察觉到了鬼的气息。”
　　苏安闻言理了理衣襟，做出谨慎的样子。然而他心中想的却是，救星果然最终还是到了。
　　林泊与刘子况二人几乎同时拔剑出鞘，转身朝向溪水下游的方向。那里是之前那两具猩猩的尸体所在的方向。
　　一股腥臭的气味裹挟着令人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从那边铺散开来，逐渐地弥漫至此。视线尽头的黑暗中，依稀有一个移动的影子正向着这个方向缓慢地前进着。
　　好臭，好恶心。苏安捂住口鼻。这闻起来简直就像是千万具腐烂的、堆叠在一起的死尸一般。
　　这就是鬼吗？
　　鬼会拥有实体吗？有意识吗？能够思考吗？
　　像是要回应苏安心中的疑问一般，远远地，沙哑至极的声音传了过来，“哈哈哈哈，居然是三个活的人类！你们是来给老子来当点心的吗？”
　　这话说得倒是很有魄力。不过，苏安躲在二人身后，偷偷观察着他们的神色，虽是一脸严肃，但看起来并无畏惧或是担忧的样子。
　　苏安不是非常确定自己此刻是否需要适当地表示出一点害怕的情绪来，但他又觉得林泊与刘子况二人在专心战斗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分神来看着自己演戏，可是考虑到气氛如此紧张压抑的情况下，自己如果不表示一下又有可能显得可疑，于是沉稳地后退了几步，憋出哭腔来问道，“这就是鬼吗？看上去好可怕的样子啊。”
　　林泊果然接过话头安慰道，“没事的，我与子况师兄为了此行可是做好了充足准备，我们二人一定能护你周全。”
　　苏安故作惊慌地看了一眼林泊。林泊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回头笑了一下，“苏安，你就放心好了，我说好了要带你回沃民沃野的不是吗？”
　　……这话说得，总感觉反而会出事。
　　“苏安，你就到我们身后的灌木丛里藏好，那恶鬼从下游过来，我们在前守着，它不会发现你的。”刘子况也淡淡地说。
　　苏安闻言乖乖地点点头，猫着腰钻进附近的灌木里。他面前刚好还有一块半人高的巨石，能够挡住视线。他缩着身子躲在这儿的确不易被发现。
　　那只鬼逐渐逼近了，它高声大笑着，声音如破烂的铜锣一般哳难听。
　　“让那个最小的崽子躲起来吗？哈哈哈，你们真以为老子闻不到他的味道吗？真是愚蠢至极，你们这群人类幼崽！喂我说，你们三个应该都还没有成年吧？”
　　分明还隔着一段距离，那鬼的声音却犹如在耳侧徘徊一般，令人不寒而栗。至少，令苏安觉得自己应当礼貌地“不寒而栗”一下。
　　苏安突然想到，如果对方默认自己是最弱的那个的话，则很有可能会率先选择掳走自己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这只鬼可以做到完全摆脱这师兄弟两个，那么自己等到那之后再想办法杀了这只鬼，也就可以愉快地回到一人行的状态了。
　　当然，如果它足够强，并且能够首先杀了这两个人也不错。
　　不过如果需要考虑“杀鬼”这件事的话，苏安还得临阵磨枪地学习一下杀鬼的方法才行。这样思考着，苏安从藏身的灌木丛里露出半个脑袋来，问道，“子况师兄，你们真的有办法能除掉它吗？人类要怎样才能杀掉一只恶鬼呢？”
　　刘子况似乎认为苏安的疑问仅仅只是出于身陷危机的不安和急躁，他平静地回话说，“其实也简单，将它们的头颅砍掉就可以了。”
　　“呵，简单？觉得简单的话那就来试试吧！老子可是被混沌大人赋予了名字的鬼，就凭你们三个……不，两个，就凭你们两个也能杀了老子？”鬼愈加逼近了。它的身形逐渐清晰了起来。
　　它看上去与人类相差并不大，只是赤身裸体，四肢沾满鲜血，行动僵硬。它的皮肤呈现出毫无生机的灰白色，骨骼畸形、肌肉萎缩，除此之外，它头发稀疏凌乱如晒干的茅草，面颊向下凹陷，如久病的老人一般毫无生气，双眼是血液一般的深红色，口鼻也折皱皲裂，但是腹部却十分鼓胀，显得十分病态，但怎么看都只是一个长得奇怪的人类，而不是存在于传说之中的“恶鬼”。仅仅只有它肩上漂浮着、幽幽地燃烧着两点淡蓝色的鬼火还在证明它身为鬼的事实。
　　苏安冷静地观察着。这只鬼拥有明确的实体，并且也显然拥有意识与智力，只是不知道这是个体现象，还是“鬼”这个群体都是这样。再者，这位恶鬼口中甚至提到了“混沌”这两个字，看起来之前混沌所派出去的那只乌鸦，确实应该是找到了它。
　　并且，“赋予了名字”？被混沌赋予名字有什么值得说的呢，难道，是会被增强力量吗？
　　“你有名字？”刘子况用剑刃对着它，气势丝毫不输。他问道，“既然有名字，那就不妨报上名来，可不要用这些小伎俩试图蒙骗我们。”
　　林泊却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你若是只说自己有名字，我或许也是会相信的，不过，至于混沌？混沌大人怎么可能会屑于与你这肮脏不堪的恶鬼为伍呢！”
　　混沌大人……混沌大人？
　　恶鬼与人类都会尊称混沌为“混沌大人”，混沌在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只恶鬼却是桀桀地笑了，他尖锐的獠牙从口中探出，其上还残留着血迹。“是啊，你们自然不会信的。老子就知道你们不会信的！你们听好了，老子的名号——”
　　它抬起扭曲的双臂，张开浸满鲜血的猩红色的手指。
　　妖风大作。黑紫色的粘稠雾气在它的手中凝聚又散开，包裹住它的躯体。强烈的气流将树枝猛烈摇晃着，树枝树叶皆纷乱地落下，但是未等到落地便化作一堆焦炭散在风中。
　　那只鬼肩头的鬼火猛烈地燃烧起来，窜起一人多高，映亮了一小片天空，却并无火焰的温度，反而将这深夜渲染得愈加阴冷。。
　　赤红的鬼角从那只鬼的额头迅速地生长而出，弯曲着生到它的脑后。光秃的头顶也生长出新的毛发，长长地落在肩头。甚至，它扭曲的身体也如被充气一般快速地丰满起来，几经变化，居然从一个病态的老头变成了一个挺拔的青年形象。雾气逐渐流过，化作衣衫掩盖住他赤裸的灰白皮肤。他赤色的眼瞳里满满地露出嗜血的欲望来。
　　“老子的名号是，旧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