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2

　　当晚父亲回来后，我们便不再谈了。吃过晚饭，我还特意拿出了父母二十年前照的那张全家福，那时候的姑妈并不像外人说的那样，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头发上卷满长虫怪蛇的妖婆巫妇，她看上去跟那时代的普通年轻女孩并没什么两样，短发蓝裙，只是看上去有些羞怯。不过听母亲说过姑妈的事情后，看着照片中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孩子，我也逐渐理解了为什么姑妈的死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的确，如果换做是我，受周围几乎所有人的排斥，加上自己的涉世未深，对人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更没有不为外物所动的坚定的人生信仰，只是依偎在大人的羽翼下生活，当自己的父母逐渐老去，慢慢退出时代舞台的时候，那时将要独自面对世界的我，又该怎么办？
　　仔细想想，那些电视上演出的战争剧中的生离死别，那些古装剧中演出的为救天下苍生而不得不放弃自己本有的幸福生活的无可奈何，比起姑妈的人生都好像瞬间变得微不足道。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将刺穿心脏、划破喉咙的锋刃，不停地在身边所环绕的无尽黑暗中来去穿梭，你看不到也摸不着，但那种冷冷的令人脊背生凉的将死之意，却是那样无比清晰地印在你的脑海中，好像自己活着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死，在那种压抑的环境中，真的很难想象这位远房的姑妈究竟是靠什么苦苦支撑了那么久。
　　这件事当晚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因为高三学业的压力，也不知什么时候，当我再一次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早。
　　深秋的清晨，天气已经有些冷了，路上晨练的人不多，有的甚至已经穿上了薄羽绒衣。因为父母每天的工作也很繁忙，多数时候，我都是在学校门口的小饭店解决早、中两餐，跟很多同学一样，吃着万年不腻的五毛钱方便面，配着中华五千年文化历史传承下来的葱油饼。
　　这家饭店的老板跟我很熟，平常没事的时候总喜欢跟我说一些天高海阔的东西，虽然我知道他多半是道听途说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胡诌八扯来的，但每次看他说的那么起劲，那么认真，好像比真事还真一样，也就不想扫他的兴。
　　比如说，上次他说到抗日战争时期的百团大战，那分明是人家彭德怀、左权老总指挥的，非得说贺龙贺胡子怎样怎样的排兵布阵，以多点合围，利用麻雀战巧妙的战胜了日军，说的有声有色，便好像他自己就是那位指挥官一样；再有一次，说当年三英战吕布，明明是吕布不敌刘关张而败走，却非说是关羽仁义，曾经买枣贩豆儿的时候，吕布接济过他，虽时隔多年却不肯忘恩，才有意放吕布一条生路。
　　尽管上过历史课的我知道正史上并非如此，但看这位从小受苦连“方便面五毛”都是我帮他写的大叔，我却怎么都不想跟他反驳。总觉的这个小餐馆是我上高中时候的第二个家，只要能闻到那碗热气腾腾、醋气扑鼻的方便面，就有一种放暑假什么都不用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那个舒服劲儿，那种感觉别提多舒服了。再加上这位大叔，每次都会在我碗里放些牛肉的特殊照顾，如今真正成年的我才明白，原来没有家人独身一个的他一直都把我当做了他的儿子一般看待，只是当时我却没能察觉到半分。
　　那天，因为我脑海里一直放不下姑妈的事情，吃早餐的时候，便有些心不在焉。常喜欢寻根溯源，有什么新鲜好奇总要多问几个为什么的我，在听了母亲的讲述后，莫名其妙得对姑妈所学的风水术有了好奇心。心想，姑妈的不幸一半是因为老天，另一半便是拜这个胖道士所赐，我曾听我姥爷说过，那种江湖上的算命先生，并不是真的能通天彻地跟鬼神说话，只是从常人生活所留下的痕迹总结经验，用早已编好的套路话，套问占命人的具体细节。
　　比方说给人看相，算命的先生有时先会说一句：先生是个卖力气的。文人一听，称他作先生，这个称谓在古时候对不是文人的普通人可从不这样称呼，而且文人多因为生活、职业等习惯，在文字上比较敏感。这时候如果占命人是个文人，这一句便算准了，但文人是动笔杆子的，多半跟卖力气关系不大，这时候如果占命人有意，便会问算命师傅自己是卖什么力气的，算命先生一听，就知道了这人是有意听他白话，也就算搭上了话。
　　而如果这位占命人不是位文人，而是普通的庄稼汉，自然也就不那么在乎别人对他的称呼，只要不是骂人的话，都会囫囵吞枣的咽过去，甚至有些会觉得“先生”是个斯文词，别人叫他作先生，是在抬举他，重要的是后面这句卖力气，那可是十足十的说准了，如果他有意一算便也会搭茬。
　　算命先生只要搭上了话，剩下的便好说了，只需要观察你的言谈举止，上没上过学，经没经过事，肚子里是墨水还是苞米粒子，三两句含糊话就给你问出来了。知道的人，只当是买个乐子，不会多计较什么；不知道的，便真以为算命先生有通天的本事，从此奉若神灵。而算命先生也就是主要靠着这类人一辈辈的糊口营生。
　　我想那胖道士教姑妈的风水学问多半也是这个道理。阳宅里的风水，因为有了重症关节炎的前车之鉴，我明白了家宅风水确实会影响到一家一户的身体健康，同时我也多想到，一个人如果因家宅风水不好而得不到好的休养生息，那不管是工作还是学习，效率肯定会大打折扣。久而久之，恐怕心情便不会好，能力也高不了，机会来了自然因状态不佳往往也抓不住，这便算是运势不济了。
　　但阳宅如此，阴宅呢？都说人死如灯灭，在死人面前，任凭亲人如何哭嚎招魂，它都没感觉，难道风水好不好，它会知道？姥爷曾说过，这多是因为人的投机心理作的怪，只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慰藉，就像当年的义和团、白莲教一样。打仗的时候说有金刚护身、白莲护法，便真的刀枪不入？只不过是因为当年的那些农民起义军见识少，对大自然的一些奇异现象缺乏科学理解而迷信封建，所以也就把那些自己不理解的东西归置在鬼神身上。所以封建王朝的统治，会利用佛、道这种宗教形式，会利用真命天子、在世真龙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
　　因此说，阴宅的风水，要说真有用处，也该是在用在如何利用风水快速促进微生物分解尸体从而增强土地肥力上。这样土地肥力增强了，往常栽种在坟头上的植物长势也就越好，对相信祖宗福荫的后代子孙们的心里慰藉才更多更大，这样也是间接促成他们谋事创业活力的一种动力，才算是有用于社会的。那些打着“百年不僵、福荫子孙”旗号的算葬风水师通常是些真正的江湖骗子，毕竟没有哪家人会为证实先人遗体是否腐烂而常把祖先的尸骨挖出来看看，这种广告的真实性本身为此也就无法确定，但常常迷信封建的人会相信这些。
　　姑妈所学的风水术便是后者一类，这是父亲透露给我唯一一个关于姑妈风水术的消息。我曾也问过母亲，但母亲却不置可否，她的想法跟我的大致相合。毕竟如果姑妈所学的只是些骗人的把戏，那她大可在为别人设计房屋风水时，参照目前大街小巷流行的房屋样式设计。那样的话，风水再差，恐怕也不会让人患上重症关节炎，毕竟这种病老年人因为骨质疏松患上并不稀奇，但身为壮年的成人和半大的孩子怎么会也在短时间内患上呢，若没有特殊的遭遇，只凭借一点点的阳宅风水，虽说水滴可以穿石，但用在这里却仍感觉匪夷所思。
　　想到这一节，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姑妈的死是有人故意设计的？”这念头只在我脑中一闪便立刻被我喝进口中的热汤所融化掉了。我只觉得暗暗好笑，这如今这阳光明媚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哪门哪处不是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人都忙着奋斗新时代，这些鬼蜮伎俩只怕早就埋葬在以前昏暗腐朽的旧时代里了。当时我觉得一定是我悬疑、侦探类的小说、电影看多了，形成了草木皆兵的思维惯性，才这样的突发奇想，毕竟姑妈只是个自闭症患者，而且听母亲说，二老爷家里并不富裕，别人就想坑点钱，碰个瓷儿啥的，难道不会找一户家境好点的吗？而且就我那十几年中所见到的那些算风水的师傅已经不在少数，难道二十年前会比现在还少吗？又或是他们都混的太惨，相比之下，竟是姑妈家的条件算是上乘？
　　想过这些，我更坚定了是我在胡思乱想的错误想法。正准备就着剩下这点汤一口气吃完余下的三块葱油饼去上学的时候，餐馆大叔的一句话，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