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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来的早。
院子里的古树一夜之间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枯叶才刚扫尽，一场大雪浩浩荡荡，连下两天。
放眼望去，京城冰雪封天。
何向山搓着手，呵出一口白气，“还没入冬先下大雪——商朝，你不觉得古怪么？”
黑衣少年怀里抱剑，倚门而坐，不吭声。
何向山瞧了他一会儿，笑了声，递出一个用纸包着的饼，“你就这么坐地上，也不怕屁股冻僵了。来，给你，我刚从街上买的。”
商朝摇头，依旧不说话。
何向山叹了口气，不管他了，拆开纸自己先咬一口，“你啊，跟着将军久了，好的不学，偏学他闷葫芦的性子。傻孩子……将军人长的那叫一个俊俏，哪怕冷的像极北之地的冰山，外头的姑娘背地里也叫他玉面郎君。你就算了。”
商朝瞥他一眼。
谁是闷葫芦？他只是懒得讲话。
何向山嘿嘿一笑，“听哥哥的。你学将军，当心日后找不到媳妇。”
商朝终于开口：“外头的姑娘都怕将军——”
何向山：“怕他，也爱慕他，这不矛盾。你还小，不懂女人的心思。”
“——最好她们也怕我。”少年面无表情，“女人，祸害。”
何向山失笑，“小屁孩，且看你几年后如何。”他吃完了，拍拍手，忽然皱眉，“将军还是不出门么？王大夫分明说了只是偶染风寒，怎至于卧床十天不起？”
商朝目光暗淡，低声道：“将军旧伤太多……”
“那也不应该。”何向山看着紧闭的门，下意识的放轻声音，“将军早上醒了没有？里面有人伺候吗？”
“将军不叫人进去，我也不行。”
“谁给他送吃的？”
“他不吃，也不见人。”
何向山愣了愣，惊道：“你怎不早说？这都多少天了，他想把自个儿饿死不成？”
他转身，无奈极了，“不就是上次看见柳姑娘和四爷一起，他心中不痛快吗？京城就这么大，以后总会撞见，难道每次都要病一场？”
商朝瞪他，“你小声点。”
何向山瞪回去，“你尽管守在这里，继续守，等将军真出事儿了有你哭的。”
他一手握拳放在唇边，清清喉咙，抬起手敲门，扬声叫道：“将军，将军——锦州有信来，又抓了几个南夏奸细，您看怎么处置他们？”
门内悄无声息。
何向山又拍了几下门，力道加重，“将军——”
又是好半天没动静。
何向山正琢磨是否强行闯进去，一阵寒风袭来，两扇沉重的木门砰地一声向里打开，发出慑人的巨响。
里面只有一人，端坐大厅正前方。
大冷的天，屋内竟然没烧炭，只一股清冽的冷香扑面而来，像寒梅，又像苦涩的药。
青年穿的极为单薄，素衣白袍，浑身上下一个颜色，纤尘不染。唯有垂落的长发，和一双细长眼瞳，凝着世间最纯粹的黑。
黑白相间，冷如霜雪。
商朝站了起来，“将军。”
何向山道：“小朝说您几日不进食，卑职实在担心。无论如何，请将军保重身子。”
霍怀秀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低低一笑，“向山，很久不见你，今日一见，竟觉得你有些陌生。”
何向山怔了怔，道：“将军说笑呢，卑职一直待在您身边，也就这几日出门办事——都怪我。其实南边的事情，晚去几天又有何妨。您病着，我不该只留下小朝照顾您，他到底是个孩子。”
“我不怪你。”霍怀秀的声音轻轻的，似笑非笑，“许是病糊涂了。”
何向山忙道：“将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您这么作践自己，柳姑娘也不知道，何苦。”
他看了将军一眼，又劝：“虽然咱们和南夏休战了，可总有一天南夏定会卷土重来，您若有个三长两短……将军，身体为重。”
霍怀秀道：“你总是为我好。”
他眼底含笑，语气却透出渗人的阴冷。
何向山脊背一凉，不知怎么作答。
霍怀秀又道：“我没事，下去。”
何向山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行了一礼告退。
院子里铺着一层厚厚的雪，清早才扫过，如今又能踏出鲜明的脚印。
将军，很古怪。
何向山回头，正好商朝关起门，阻断他的视线。
他很早就认识霍怀秀。从名震天下的靖南大将军还是卑微的永定侯府家奴时，他就认得他。
霍怀秀一向阴冷，笑起来都像讽刺，可从未如今日这般吓人。
不止冷，更是阴森……
只在灵堂或阴间才有的不详之气。
何向山打了个寒颤，不由加快脚步。
屋内，商朝关起门，回头道：“天气冷，我取披风来。”
霍怀秀低眸。
他的手掌摊开，苍白的皮肤，掌心纹路浅的几不可见。缓缓屈起手指，虚握住，从自己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还魂之后，他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说是活人，体寒如冰，没有掌纹。大雪的天穿一件单衣不觉得冷，十来天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
说是死人，偏又有微弱的脉搏和心跳。
霍怀秀恹恹道：“我不冷。”
商朝：“可你病了。”
霍怀秀用手指按住胸口，感受心脏缓慢的跳动，“死不了，活不成，当真叫人厌烦。”
商朝眨眨眼睛，听不懂他的意思，但也不问，只说：“刚才，你对何大哥不太好。”
霍怀秀沉默片刻，淡声道：“你的何大哥是个有福之人，我从前竟没看明白。”他抬手，凌空虚作一个挖眼的动作，“留着这双眼珠子，倒不如挖了。”
白活一世，竟是有眼无珠。
他在永定侯府时，何向山是府上的短工。
那时候，他三天两头受皮肉之苦，食不果腹，活的毫无尊严。
何向山没有和其他人一道欺辱他，但也不曾伸出援手。
这本没什么，当年他得罪的是侯府二公子，只求旁人不落井下石，从没指望有谁会雪中送炭，何向山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当何向山得知他成为太子眼前的红人，来投奔他，他接纳了。
后来呢？
他征南战北，平南夏灭大楚，一统天下，却落的一身伤病，一世骂名。
世人恨他入骨，称他暴君。
许是当真杀孽过重，他称帝不久，旧伤复发，回天乏术。
他才断气，何向山便以诛暴君之名起义，一呼百应。
此后改朝换代，他打下的江山，改姓了何。他珍爱的妻子，成了何向山的皇后。
霍怀秀双眸低垂，又是一声轻笑。
前世，大梦三十载，他短暂的一生，尽成笑话。
商朝突然道：“以后别见柳姑娘了。”
霍怀秀抬眸，“嗯？”
“每次见到柳姑娘，你都不痛快。”商朝说，“这次还病了。”
霍怀秀喃喃：“除了在她身边，我从不知快活的滋味，到头来……”他的语气平淡，始终在笑，声音却低了下去。
——到头来，都是假的。
上辈子，临死之前，他自知大限将至，便留了退路。他要商朝带柳曼柔离开，离京城远远的，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身为万人之上的帝王，滔天权势、锦绣山河，他不曾放在心上。
他只知道，这一生，无论生死，他都要护住柳曼柔，护住那个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向他伸出手的小姑娘。
此身深陷泥沼，她却是心间明月。
死后，他的灵魂在人间徘徊，不得安息。
于是亲眼看见，何向山登基不足半年，柳曼柔执意回京城。她说放心不下留在京城的父母，担心何向山暗下毒手。商朝一再保证，前朝永定侯及夫人儿女性命无忧，她不信。商朝无法，只能护送她回去。
挂念亲人，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霍怀秀作为一缕孤魂野鬼，自然能听见柳曼柔真正的心声。
她不甘心在乡野间孤独终老，她想念京城的繁华，想念皇城的巍峨。
所以她回去了，某天何向山出巡，她精心打扮，在他必经之路等待许久，终于得偿所愿——人群中，何向山一眼认出了她。
原来，何向山一直对她有情，她早知道。
自始至终，只有自己蒙在鼓中。
从此便是英雄美人的佳话。
何向山一边派人追杀商朝，一边将柳曼柔留在宫中，大献殷勤。柳曼柔起初扭捏，没多久，半推半就的从了。
霍怀秀不明白。
这么多年来，柳曼柔对他的柔情蜜意，难道都是假的？若她只是贪图富贵，又何必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亲近他？
后来，他的魂魄回归阴间，终于真相大白。
每个人都有一本生死簿，他的生死簿还附加了一册故事书。
他竟然是个书中人。
那本名为《给病娇男主送温暖》的小说写的狗屁不通，很多字眼他压根没见过，但大概的意思总能明白。
柳曼柔来自一个叫‘现代’的地方，灵魂附在永定侯府三小姐身上。彼时，三小姐正和她二哥一道想尽法子折磨他，只因他不愿意做牛做马讨他们开心。柳曼柔穿越而来，弄清状况后，吓了一跳。
这个世界和她从前读过的一本大男主复仇文一模一样，而那本书的男主角，名为霍怀秀。
他的真实身份贵为邻国北晋的王太子，幼年因故流落大楚，沦为侯府的家奴。
虽然此时虎落平阳，但总有一天，他是要回到北晋夺回王位，横扫大楚南夏，一统天下的。到那时，他会杀光所有轻贱他的人，首当其冲的就是永定侯府满门老小。
惊吓过后，柳曼柔决定趁早‘抱他大腿’，以求自保。
千般善意万种柔情，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动了心，喜欢上软糯可爱的小姑娘。
好景不长，他们的私情败露，永定侯大怒，强迫柳曼柔嫁给郑国公嫡孙，又将他打的奄奄一息，丢弃路旁。
他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只为有朝一日回到心上人身边。
半年后，他因缘巧合救下微服私访的太子，当上东宫侍卫，又经太子举荐从军，踏着尸山血海，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大楚的靖南将军。
皇帝亲自赐婚，将爱女玉清公主许配于他。
公主傲慢、清高，对他的出身极为不齿，大婚之夜便与他交恶，尖叫着让他滚回将军府。
他扬长而去，自此和公主府再无往来。
再后来，他重回北晋，夺回王位。最终横扫天下，一统江山。
但和原作不同，他娶了柳曼柔，放过了永定侯府，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书的结局定格在此。
谁又会知道，他幸福美满了没几天，就因旧伤一命呜呼，男主角换成了何向山，柳曼柔和他幸福美满去了。
看完结局，霍怀秀一怒之下放火烧书。
原来，原来。
柳曼柔会因为预知剧情而对他温柔小意，自然也会因为利益委身何向山。
可笑那人别有用心的示好，却被他视作绝望中的救赎。
他怒极恨极，亲手执斩魂剑断情，生生切去部分魂魄。血淋淋的一幕，惨烈如斯，过路厉鬼都不忍直视。
从今而后，他的七情无爱情，六欲无色/欲。
之后，他因生时杀孽太重，戾气过甚，死后灵魂长困地府，下十八层地狱，受五十年酷刑。
火焚、冰冻、扒皮、碎骨、凌迟。
周而复始，直至麻木。
刑满释放，他擅自篡改生死簿，又被迫服役，当了五十年的阎王殿判官，掌轮回道。
直到阎王归位，大赦鬼界，命他还魂做一世好人，寿终后给他升职，继续当地府公务员。
终于他回来了。
魂魄受损，变得不人不鬼，非生非死。
霍怀秀起身走到门外，呼啸的寒风扬起他的长发，大雪打在脸上，凝上他的眼睫，迟迟不融化。
满目山河冷。
他又想起那本决定了前世命运的书，唇角微微弯起，细长的眼眸映出银装素裹的天地。
要什么温暖，都冻死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