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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暮北传说 / 第八章 长路漫漫

第八章 长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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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不容易挤上了横渡界河的竹筏。
  上游暮阳河积攒的水势大半都倾泻在了圣主河汹涌的急流中,界河的水仿佛安详温缓的老人,将竹筏上草原各部的族人安稳地运往西岸的邻国。从夜半到黎明那竹筏不知往来了多少回,河东的岸边终于只剩下零星几个的部族平民。寻常时只需十环铜便可乘筏渡河,现如今竟涨到了一枚暮红。昨夜洛仁随着成百上千的流民来至河岸时,大多衣衫褴褛的流民都为那横渡的价钱吃惊为难,而那撑篙的梢公态度强硬,却道这界河两岸只有他这一家竹筏,拿不出渡河钱便都只能留在这渊国的河岸。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幽幽地映照在水面之上,一众流民眼巴巴地看着那梢公缓缓撑篙远离,无计可施。这时忽然从人群中跳出一条气急败坏的红脸大汉,那人奋力一跃,踏上竹筏,手中匕首死命地从那梢公的眼眶直插入脑,霎时**与鲜血随着刀子的抽离喷涌而出,随即便被抛尸入江。“这王八蛋死有余辜,一群群地来,今天咱们都能过去!”那大汉回头喊道,岸上众人惊恐万状地呆立在原地,随后便蜂拥着奔向那汉子脚下水中的竹筏。
  上次来易禹国时,爹和弟弟全都还在自己身边。洛仁拄着木杖望向身旁一个怀抱孩子蓬头垢面的妇人。那怀中小孩兀自吮吸着手中拇指,眼神澄澈而懵懂,还不理解这群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的悲苦命数。这样的妇孺到了异国该如何过活?那小孩记事后便将作为一个流亡逃难的人,就像当下的自己。竹筏渐渐挨近界河的西岸,洛仁想起十一岁那年初踏入易禹国境时,那时三人横渡的还是上游并未分流的暮阳河,易禹与暮北两国曾交战于南原西北的三川口,那是延川、宜川、洛川三条河流的汇合处,三人渡河后便于此处踏入邻国。党项族人半耕半猎,之后父亲便在一家大户做了名猎手,直到一次打猎时在树林中遇到了一伙强人……又一群流民踏入邻国西岸,那红脸大汉撑篙回渡,回去接最后的一群人。洛仁立在岸边眺望远方,手中的木杖蠢蠢欲动,又一股能量化入了自己的身体。知远授官,你可当真是神机妙算啊,眼下又是一番新的光景了。
  渊国的草原已被身后的河流截断。易禹国境由界河向西一直延伸,南原的细软黑土渐变为西北的干糙黄土,温湿的空气也将愈发干燥,国界越过暮阳河的第三支分流,最后与蛮荒之地浩瀚无垠的黄沙漠接壤。踏上岸边的众人或三五成群、或十几人为一伙,怀着不同的筹算各自远去。该往哪儿走?他立在岸边,紧握手中已然恢复寻常的木杖,忽然间无所适从。
  “小兄弟,一个人么?咱俩一样,做个伴儿吧。”洛仁听声回头望去,只见那竹筏上的红脸大汉上挑竹篙,篙上夹带起的河水恰巧迸溅在洛仁脸上,那人随即露出白牙大笑起来,声音粗犷爽朗。
  “我不知往哪儿走。只是不想糊里糊涂地死掉。这易禹国许多的事情都记不得了,我要去一片树林,可是记不得。”
  竹筏靠近岸边,那汉子随着众人踏上河岸。“记不得也要向前走啊,就你一个呆子一样立在岸上,老子都为你们杀人了。”那人拍了一下洛仁的后脑,虽是玩笑之举却依然手劲儿不小。“走走走,小子,不知道去哪儿跟我走。”那人脸上露出笑意。“瞧你这小身子骨儿,路上给我做个伴当吧。”
  洛仁心中忽然透出一股长久不现的暖意。“走就走。”他摸了摸脑袋。“不过别打我。”
  “老子本是悉亿丹部的,自小练骑射,本想着以后能到本部的军队当个兵,只可惜现今悉亿丹部已经没了。操,何巨何部那帮混蛋——悉亿丹部几万人全都他妈喂了狼神了。我们逃难的一家后来又在道上被翰刺部的军队杀,就活了我一人儿。那个——小兄弟,你哪个部的?”
  洛仁侧过头,停下脚步双眼直盯着那人,终于开了口:“翰刺部。”
  三个字使得那大汉的脸色猛地一变。
  “我家人全被悉亿丹部的骑兵杀了,你若是想找翰刺部的寻仇,尽管杀了我吧,他们死了,也把我的半条命带走了。”
  他的脸上皮肉紧绷,眼中放射出一种许多物事杂揉在一起的光芒,最终慢慢变得深邃透彻:“杀他妈什么杀,路还长着呢。”说着脸上又挂起笑意。“你是伴当,知道么?要给我弄吃的,弄喝的,还不能死。这深仇大恨,死了我折磨谁?走走走,傻小子,你就不懂扯个谎换个别的部?我操,越说还越慢了,快点。”
  洛仁拿左手擦了擦眼角,边走边舔着手背上的咸水,随即抬头开口应道:“操,你这大红脸儿——赶着投胎么?!”
  两人从黎明行至午后,天上渐渐密布的云层映照得大地一片灰暗。那大汉从包袱中拿出张干皱的饼,撕下一半递给洛仁,洛仁接过便狼吞一般将半张饼送进嘴里大嚼起来。“我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支拐杖。”他用三根指头的左手擦了擦嘴,手中木杖斜横在身前。“它和我有某种联系,它支持我活了下去,从逃出来到当下来到这邻国,我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几天没吃死不了,你这吃饼的德行真他娘的饿死鬼托生。不对呀,小子,你原本是要给我弄吃的。你看这天。”那人拿出皮制的酒囊灌了一口。“不出半个时辰就要下了。这边境还不见人家,得赶紧找个避雨的地方。”
  “几年前我来过这儿,走了这么久,过了前面的坡该看到人烟了。”他看着那汉子的手中酒囊。“但我身上没暮红。”
  “我也没有。有人家就好说,只是避个雨。”他摇了摇皮囊酒壶。“你也想喝么?哈哈,好,酒暖身子,等会儿不怕雨淋,喝!”
  那酒极其浓烈辛辣,夹杂着酒囊皮革的膻味,几口下去只觉一股热气上冲到头顶。洛仁已不像几年前难以承受烈酒的味道,酒的醇厚残留在嘴里,反觉得有些回甘。
  那是一片几十户人家的村镇,木质的平居或阁楼因年代久远而风化褪色。两人身上的渊族服饰并未引来多少村民的目光,恐怕已有不少的草原流民经过此地。天色愈加灰暗阴沉,不久豆大的雨点劈面砸下来,两人跑着去寻镇上的客店。酒家的大门紧闭,两人便并排站在酒肆的檐下避雨。
  “开门,开门!”那大汉又敲又喊。
  “今天不做生意,寻别处吧,听这口音大抵是逃难的渊人吧,你们没钱最好找心善的人家接济,我们这店里吃不了白食。”房内远远地传来人声。
  “有钱有钱!开门给我们准备一桌好吃食,他娘的绝对亏待不了你们!”
  脚步声传来,房门缓缓滑开,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小厮满脸嫌怨地看着二人。“真有钱呀?!”那人慵懒地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汉子的面容,马上收敛了初时的态度。
  “这是渊族的鸡血石,最少抵得上十枚暮红。”那大汉从头上一支细长的发辫末端的丝绳上割下一小块血红色的玉石递给那小厮。“你看看。”
  “客官您先里边请,这个小的不识货,得拿给我们掌柜的。先请先请。”
  酒肆也已有了年头,光亮的木桌表面粘连淤积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脂,看不清木料本来的颜色。两人点了一大桌的荤菜和烧酒,如饿虎饥狼,风卷残云般大吃一番。而后两人瘫坐在椅上,腆着鼓胀的肚子像发疯一般大笑不止,脸上的皮肉褶皱扭曲,挤得咸水溢出眼眶,哭笑渐渐难以分辨。
  “哈哈,我活了下来,可是不如不活。他们……我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好狠的心,把我留在这世上独自过活。我该杀了那人,把箭尖捅到那人的喉咙里,那些余下的骑兵或许会杀了我,但这样却死得心里安然,不像如今要一直带着这愧疚活着。他们就死在我眼前,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再不要身边的人为我而死了,再不能如此软弱地任人宰割!”他端起酒盅把一整杯灌进嘴里,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我还要活着,若是爹和弟弟还活着的话。我曾梦到爹老了,弟弟这些年在外面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所以,我不能——再去寻死。哈哈哈,我还常梦见一个姑娘拉着我手走在渊央城里,梦里她不再把玛瑙石放到我的手心,而是常常挣脱了我的手,然后冷冷地对我说:‘你不是——我哥哥,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可惜我再不能亲口告诉她。她不该死,我是最该死的人……”他满脸涨红,趴在桌上,黏腻的口水由嘴角蔓延开来,随即沉沉睡去。
  “就你这狗日的酒量!傻子!话痨!”那大汉直接拿起酒壶,一口喝下去一半。“老子也他妈憋了一肚子气,你小子反倒睡死了!世事本就如此,你太小,年纪太小了……”
  “小二儿,准备间客房来。”那大汉拖着醉酒的洛仁喊道。
  两人从当天傍晚一直睡到临近翌日的正午。醒来时洛仁吵着头痛,两人便又下到酒肆的厅堂里喝些热茶。天气放晴转暖,阳光透过窗纸驱赶着雨后酒肆厅堂的空中的潮气。店中又多了几桌吃饭交谈的人。“听说了么?草原蛮子内乱了。”“咱镇里来了挺多流民,听说那些蛮子没人性的。”“你讲的这个我也听说了,镇上的书生说这个叫什么‘八王之乱’,蛮子嘛,窝里横,就能自己人打自己人。”
  两人低头喝茶,相视着苦笑叹气。
  “呦,野利老爷今天怎么赏光到咱这十户镇了。掌柜的,野利老爷来了!”只听得外面人声与马嘶交织,昨日的小厮的高亢声音由店门口传来。片刻后由酒肆厅堂后急匆匆地走出一个肥胖不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酒肆中的客人们也蜂拥着走出去观瞧。一支三四十人的马队停在酒店门前,掌柜的冲到为首的一个的老者的长鬃白马前,满脸堆笑,恭敬地扶着那人下马:“野利老爷,您看您来也不知会我们一声,我们这小店好做个准备不是,今天怎么肯赏光来我们这边境的小地方呀,哈哈哈。”那掌柜的弯腰俯身,肚腹之上挤出的一条条赘肉在衣料下显露出形状。
  “府上近几日正缺猎手,听说邻国有流民逃到咱们河西,渊人的骑射功夫,与咱们党项族自是不同的。”那人走进酒肆,洛仁方才看到那讲话的老者。只见那人身穿青灰色窄袖圆领长袍,袍子之上披了件银白色的狐裘大氅,胸前以金线绣了一只展翅的老鹰,一道道棱角分明的沟壑纵横交错在瘦削的长脸之上,党项族人崇尚披发或秃头,那老者的须发皆已斑白,毡帽下两鬓的白发像飞鸟一般。此刻那老者正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掌柜。“这早秋的天气当真难测,早上还十分清冷,现下就热了起来。给我这些家臣们准备些酒食。对了,再要一盘上次那种青盐腌的咸瓜。”
  “小子,你不是来过易禹国么?知道这老头是什么人么?”那大汉低声道。
  “看这架势该是党项的大族,适才我听到都叫他‘野利老爷’,我来易禹国时野利氏是那时的王家后族,党项以姓氏划分势力,除了野利氏还有细封氏、房当氏、没藏氏、往利氏、米擒氏、费听氏、拓跋氏等等一堆有权势的党项贵族。喂,他刚才说要给府上招猎手,去试试?”
  酒肆中的人多了起来,那老者的家臣们服饰各异,除了十几个窄袖圆领的党项族人,还有身着皮甲腰悬利剑的健壮武士,穿着南原广袖长袍面目清秀的书生,洛仁还在人群中看到几个耳配鎏金圆环的渊人,甚至还有穿戴兽皮的金石族人。众人皆不顾民族之别,每十几个围坐在一桌,说着南原的语言,酣饮畅谈,评论诸事。
  “试试就试试,老子的骑射之术不是吹的。”那大汉说着踏步走到那老者的桌前,那老者身旁忽然站起两名身披甲胄的武士将其拦住,那老者挥了挥手,两名武士随即退下。“喂,你是野利——老爷吧,我叫巴鲁,是来给你府上作猎手的。”
  “这位壮士身躯魁梧,气度不凡,若有意屈尊到我府上作一猎手,老朽自是荣幸之至。只是我府上的家臣,初始时必于往利先生处录记名姓族籍。那里。”那老者用手指向隔桌的一位中年党项族男人。“那个便是往利先生,待此番宴席作罢,壮士便可先去寻那人。”
  “这老头讲话听来好他妈费劲儿。等会陪我一起去吧,他说要录记族籍姓名。”那大汉走回桌前对洛仁说道。
  “巴鲁,渊族,悉亿丹部。”
  “耶川,渊族,翰刺部。”
  此刻店中众人的桌上换了茶点,适才喧闹的酒肆安静下来。两人面对着那老者口中的往利先生。此刻那人正翻着一只羊皮封面的破旧账本,拿舌头舔了舔蘸了墨的笔尖,缓缓记下两人的名字和民族。
  “武士、文人、猎手、农夫、铁匠、织工。”那人说着排出六个拇指粗细的圆形象牙印章。“武士的印章图案为剑,文人的图案为书,猎手为弓,农夫为犁,铁匠为锤,织工为针。想去府上作什么,拿起对应的象牙章印到自己的名字上。这一印下去从此便成为野利老爷的家臣。我们野利老爷宅心仁厚,不为家臣设卖身的状纸,到了府上还可拿工钱。”
  “自然是猎手。”巴鲁攥着猎手的图章,手下停住思考片刻。“我若想走便能走么?”
  “这象牙图章只是记录在案,壮士到府上后若想离去自然无人阻拦。野利老爷从来不会靠强制的契约束缚身边的人,壮士也看到那些家臣了,他们追随老爷,全都出于心甘情愿。”
  “好,猎手!”说着悬空的手稳稳落下,在纸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弓箭图案。
  “我——曾在玉质堂读过两年书,文人吧。”
  “懂易禹文么?”
  “南原文。我读过许多南原的典籍。”
  “只懂南原文的现今不值钱了。费听花麻!”那老者叫来家臣中一个大约二三十岁后背褡裢的党项族人。“给他一本《蕃南合时掌中珠》。”那人随即拿出一本薄书递给洛仁。“这书能教你易禹文,若学得好,可到府上和那些文人一起翻译南原典籍。”
  “好,好吧。”洛仁低声说道,同时将图章印到了自己的名字之上。
  “武士四十五,文人一十二,猎手二十四,铁匠一十三、农夫一十七,织工九。现下已征得共一百二十人。”十户镇边界处的土地上,往利先生端着账本向那老者低声念道。两人几丈开外站着一群熙攘纷扰的党项族人和草原流民。家臣中的几个渊族猎手正围着巴鲁谈笑,此刻那大汉正手执一只透穿了大雁躯体的羽箭向围在身边的人炫耀:“看看,到府上去你们不亏吧,兄弟我一出手就他妈有了,肥不肥,烤着吃最好,哈哈哈……”洛仁立在一旁,看了看巴鲁的模样,脸上浮起浅笑,随即便又低了头翻看适才所得的薄书。
  “来了这么多人,可真是折煞老朽了。”
  “一听说您来征家臣,镇上便来了这许多人,还有一大群得了消息的草原流民。您看,咱们还——在下觉得已经够数了。”
  “不,府上永远都缺武士和铁匠,现今没藏家虎视眈眈。只是眼下的这群人……就再挑些有血气的青壮年吧,武士像刀剑一般,是可以磨砺锻造出来的。老规矩,账本当下所记的数目就不必更改了。”
  “明白老爷。”那往利先生微微躬身,走向人群。
  当晚酒肆中住满了草原的流民,野利老爷为其付足了房钱。第二日清晨,三四十人的马队便带着近二百余名步行的新家臣浩浩荡荡地向西北的来路折返行去。人群之中党项族人与渊人泾渭分明,成群结队地行于后方的党项人虽通晓南原语,但却大多用本族的语言相互交流。洛仁有时回望一眼,多数人的眼底闪烁着或鄙夷或畏缩的目光看着那些同行的异国的流民。“现今脚下的河西地临近界河,故而空气湿潮,土质松软,过了河西地便是黄沙岭,从此道路便愈加蜿蜒崎岖,于黄沙岭再行一二百里,穿过猎鹰谷,方能踏上较为平坦的魁嵬大道。”洛仁将昨晚从酒肆小厮处打听到的行程讲给身边的巴鲁听。“要走到黑水城的野利氏府上,恐怕最起码要十天半月。”他攥了攥手中木杖,加了脚力。“昨天射的那只鸟儿烤着吃了?”“没有,给了一个猎手,我换了把长弓。”说着举起右手的竹弓,侧身回头望了望。“你看后面那些党项人,这副模样真不像在自己国里该有的,也难怪他们一直都不敢去咱们河东。”“路还长着呢,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像前面马上的那些人一样,再没异族间的成见与隔阂。”木杖又一次在手中震颤不止。“又有力气回到了身上。天高地厚,人生之路漫漫,这世界又奈我何。这路,我要一直走下去。”
  行至正午,烈日高悬,众人便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喝些水嚼些干粮。易禹国的黄土所产的小麦粉质地微黄,筋道耐嚼,洛仁吃过一张油亮的烤饼,将沾油的双手在脏破的衣服上用力抹了抹,便又拿出那本《番南合时掌中珠》翻看起来。易禹文的字形结构与南原文相仿,但形体方整,笔画繁冗,语法结构则完全不同,学来就像繁复化的南原文。书中词类编排以事门分为九类,分别为天体、天相、天变、地体、地相、地用、人体、人相、人事。人事约占全书一半,包括亲戚称谓、房屋搭建、衣物首饰、乐器耕具等等。当年易禹开国王拓跋元叛离暮北于南原西北建国后,便命大臣野利仁荣创制文字,后由党项人骨勒茂才编篡成这本易禹文与南原文的语汇辞书。党项族本世代依附于南原的王国,只是曾经强盛的南原王国如今改换成了偏安一隅的暮北国,南原西北的小部族竟也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几百年前党项族本是羌族的一支,曾与草原民族一般过着“不知稼穑,土无五谷,蓄牛羊以为食”的游牧生活,后其族人因动乱内徙至南原西北部,族内始学稼穑农耕之道。天武国时南原王朝为与国境内的大陆北部各族交好,常将本国王族的公主许以游牧民族的首领,并收募各族的王亲贵胄入朝为官,西北部的党项族亦列于其中。现今党项人虽建国易禹,但族内恐怕也早已与南原文明交杂渗透,难以分割。“不学番言,岂和番人之众;不识南语,岂入南人之数。”洛仁盯着扉页上以双语写就的一行字,越看越觉得易禹文宛若南原语的变种。
  歇息了约半个时辰,马队继续前进。行至傍晚,由马上的家臣发给步行的众人铺地的黑色毛毡,穷者露宿,若有余钱便可随着骑马的众人去寻客店,荒野中几乎尽是草原的流民。有人找来些干枯的柴枝,一众流民在地上燃起篝火,众人围坐在红彤彤的野火堆旁,三五人靠在一起,将黑毛毡在身上或铺或盖。早秋的漫漫长夜,随着渐弱的火势缓缓流逝,与此刻安详的人众一起等待明日新的黎明。
  如此这般白日赶路夜里歇息地过了四五日,地上的黑土渐变为黄色沙石,洼地陡坡越来越多,马队但凡行得快些便是尘土飞扬,步行的众人也愈显疲态。“看前面那山的顶端,像不像鹰嘴?”洛仁举着皮囊壶喝了口水,望向远处一座满布着嶙峋怪石的高山。“那小厮说过了鹰嘴峰就离猎鹰谷不远了,这山顶真像老鹰嘴上的钩子。”“钩子?党项族怎么这么喜欢大鸟呀,哪儿都有。”巴鲁接过洛仁手中的水壶。“老鹰对于他们就像狼神,是民族的图腾。传说党项族的先祖内迁至南原西北后,族内曾爆发过一次严重的瘟疫,族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眼看着便要亡族灭种,后来一只老鹰叼来一条红色鳞片的蛇,众人将那蛇的蛇胆取出,以胆汁熬药,终于控制了疫情,故而党项人皆以为老鹰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是拯救民族的神鸟。”“哦,原来如此,下次我射下一只,尝尝神鸟是什么滋味。”“哈哈。”洛仁回头望了望。“低声点,别让后面那群人听了去……”
  马队绕过峭拔的鹰嘴峰,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山映入众人的眼帘。黄沙与巨石组成的山脊犹如苍黄色的巨龙延伸至远方的天际,行于山间的众人立时显得分外渺小。洛仁放缓了脚步,望向两侧的高山,忽然想到了碗底镇的地势,只是那两侧的山顶上土地贫瘠,草木稀疏,又怎生得出茂密的树林呢。木杖陡然间剧烈地颤动起来,竟震得右手虎口微微发麻,他将拐杖斜横在身前,不解地皱起眉头,细细地打量那木杖有何异样。黄土宽道随着群山的合拢缓缓变狭,洛仁快走几步追上巴鲁,前方马队的众人竟骤然间勒住了缰绳,洛仁随着行走的众人冲上前去,马蹄前方的土地上竟并排摆着十几个像是用来盛装食物的红漆木盒,一字排开的木盒截住众人的去路,许多人盯着那些漆盒,眼神中满是好奇,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得诡异。一个党项族人突然走上前去,俯身想要瞧瞧盒中之物。马背上披着大氅的老者紧缩着眉头看着前方,党项人的双手眼看着便要触到盒子,那老者眼中猛然间迸射出恍然大悟的寒光。“别动!”一声高喊猛然于那人身后传来。
  已经晚了,那人掀开红漆木盒,一只得脱束缚的白鸽扑扇着翅膀飞入天际,几声嘶哑的鸟鸣回荡在苍黄色的群山之间。
  众人呆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白鸽飞向青灰色的苍天。
  “快走!”那老者催马向前,长鬃白马嘶嚎着奔腾起来,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成百上千支黑色羽箭裹挟着透穿空气的啸鸣声于两侧的山顶疾搠而来,山底下伴着皮肉被箭矢透穿的瞬间传来众人的惨叫声。数百名劲装束身的弓箭手已然显影于山顶之上。
  “阖谷叔,别来无恙,喜欢我给您的见面礼么?”山上几个弓手簇拥着一个窄袖圆领的红袍男子,那人立于山脊之上,衣袂翩然,风神俊逸,清亮的声音幽幽传下山谷。
  “衍柳小儿,想出开国王对付暮北军的法子截杀老朽,你们没藏家当真好手段啊!”已然插了一只黑色箭簇的白马肚腹血流不止,躺在地上无力地嘶鸣着,十几个身披棕色皮甲的武士围着跌落下马的老者排成圆月型的阵列。众人哀嚎着四散奔逃,却被又一番疾射而来的羽箭吓退在原地。
  “阖谷叔,这次您又征了一堆的杂碎么?野利阖谷!你忘了我们是党项人么!”那红袍男子的声音猛然高亢急促起来。
  “老朽时刻都记得,比你们山上这些人清楚得多!党项源起游牧民族,曾与南原王国交好,我们身上,早已杂混了草原与南原人的鲜血。衍柳小儿,你把这些各族的家臣叫做杂碎,岂不是连自己也骂了么!”
  “住口!我只认得自己的同胞,不认得草原蛮子。野利老头,我帮你杀了吧!”说着一众弓手满引长弓,又一番万箭齐发,却只射中了山底许多的草原流民,迸溅的鲜血滴落在黄土之上,惨叫在山谷中回荡。
  “停手!停手!他们是我的家臣!”那老者高喊,嘶哑的声音像头狂啸的狮子一般。
  “巴鲁!如何?”
  “不碍事,擦破点皮。”他看着右臂被羽箭划出的一道细长血痕,定然道。“现在咱们像孙子一样任人宰割。想要走,再简单不过。”他拔出洛仁身旁插入土中的黑色箭簇,回身仰望。“只要干死山上那个红衣服的鸟人!”
  洛仁瘫坐在地上,他身边已有数人身中羽箭,一个妇人被箭簇贯穿了前胸,腥甜的鲜血混合黄土的气味,他又想起了吃死人肉的那个时候。
  “风向不对。”几个未中箭的猎手围了上去,看向巴鲁。“箭到了山顶,劲道也全都没了。”
  “野利老头正和那人说话。”他手中紧攥着箭头被锻造成鹰嘴形状的黑色羽箭,脸上的皮肉紧绷在一起,望着前方高山,眼中精光四射,透出一股凶狠,与寻常时那个喜爱说笑的汉子判若两人。“等风向一变,老子就把这支箭用长弓还给那个鸟人!”
  “时局变了,阖谷叔。睡王垂涎我没藏奶奶的美貌,如今我没藏家才是易禹国真正的主人!我不会屠杀我自己的同胞,阖谷叔,你只要遣散你府上的那些杂碎,任用我们党项族的人,您今日便可通行,否则,鹰啸箭可不长眼睛!”
  “衍柳小儿,老朽并非三四岁的小童,没藏家怎可能轻易放过我野利氏。还有。”那老者忽然笑了起来。“垂涎没藏氏的美貌?那叫做私通!”
  “既然如此,那就没——”刺眼的日光下,一支黑色羽箭如流光般搠向山顶的红袍男子,那人未及反应,眼看着便要穿胸而过。电光火石间,由那男子身后猛然闪出一个身材矮小持着长刀的人,那人手起刀落,砍下了飞来的箭簇,刹那间抢过身旁弓手的长弓,引弓开箭,激射而出。
  “操!碍事的小杂种!”巴鲁骂过这一句,霎时回搠的羽箭猛地由右臂贯穿而入,淋漓的飞血喷溅而出,随即成百上千的箭簇又一次在空中划过弧线。
  “巴鲁!”洛仁高声喊道。
  鲜血顺着羽箭箭杆不住滴淌,红脸的汉子趔趄欲倒。他回身同洛仁一般瘫坐在地上,忽然间癫狂地大笑:“哈哈,这小个子够狠!真对老子的胃口!小子,今天咱们可能都要死在这儿了,怕不怕?”
  “我早就该死在渊约国的,怕什么。”他攥紧手中拐杖,看着半支扎进大腿的羽箭,惨然一笑。
  “有没有猎手!杀了那个红袍的人!”巴鲁声若洪钟般喊道。“我他妈拿不起弓了,右手的血快流干了!”
  山顶之上,矮小的持刀人站在红袍男子的身边,那人一身黑色劲装束身,脸上竟戴了一只圆润的鎏金面具,像极了渊族祭典时狼头怪身边的金面人。半空中烈日高悬,金面具灿然生光。
  “野利老儿,给脸不要!”红袍男子高喊。“我会先杀光草原蛮子,再杀光你异族的家臣,最后杀你!”
  “混蛋!先杀了老朽!”
  十几个武士组成的圆形人墙阵列为老者遮挡了几番的箭雨,那些武士即使身中箭簇,依然持剑疾斩格挡。
  山顶上矮小的金面人又一次搭箭挽弓,众人尚未看清,羽箭已破风而来,直搠向那老者的头顶,眼看着已然避闪不过,一名武士猛地跃起,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射来的羽箭,一声划破血肉的闷响,黑铁箭尖冲破皮甲贯穿了前胸。
  几百名弓手随即满挽长弓,只等一声令下。
  山底之下,身插羽箭的众人或瘫在地上苟延残喘,或已然死去,淋漓的鲜血淌入黄土之中,几个老者的家臣手持着长刀或利剑围在一起,南原的书生、渊族的猎手、党项的仆人,家臣们并肩而立,望着两侧高山上的弓手,只待发作。
  “已经死了很多了,再来一次,恐怕咱俩都得交待在这儿。”巴鲁扯过腰间的酒囊,狠狠地灌了下去。“痛快!终究还是逃不了啊,妻儿父母啊,我等会就去找你们。妈的!”几口下去酒囊已经见底。
  “不!巴鲁。”洛仁强撑起不断淌血的身躯,站立起来,向前行去。“我不会再让身边的人死了!不会!拐杖,拐杖一定会再帮我的。一定会的!”
  “来呀!”他手握木杖,起身歇斯底里地高喊,惊雷般的两个字的回声在山谷中久久不散。他的脑中忽然浮现出在草原的溪流旁枕着拐杖快要死去时的情景,茫茫天地之间,自己是如此渺小,若在那时就此死去,也只不过是在这世上少了一个活人,多添一具尸骨。如今我只想继续走下去,为何又要被这世界如此捉弄!他的脚下流了一地鲜红的稠血,神志已然不清,高山之上,随时便有千百支羽箭疾射而来。
  木杖终于又一次剧烈地颤抖,然而却在紧握的右手掌中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再不是杖中的能量化进身体,而是自身内在的气力不断地被填入木杖之中,洛仁的整个右臂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颤抖的木杖已然难以把握。“啊!”山谷里传来如野兽般地嘶嚎。半空之中,五个约半丈有余的黄色光斑围绕洛仁的手中拐杖疾速地旋转,黑色羽箭呼啸着划过天际,光斑霎时在中心的拐杖处汇聚,刹那间于木杖的两端激射出一张带着脉络纹理的黄色光网,黑铁箭尖在光网之上撞出一道道金色光斑,成百上千支箭簇被弹射出去,黄土飞扬的山谷,满眼尽是耀目的金光,洛仁看着眼前的神迹,陡然间倒在大地之上。
  这次,是我自己身上的力量。他仰面看着黄色薄纱般的光网,猛然间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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