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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我胆子小，从来没敢杀过人，万一……我死之后如果下不了地狱，还能和北哥他们见面么？当初兄弟们说好的……”朱杉茂说一句话就吐一口血，眼睛直勾勾盯着杨天霁。
“你们都会在天上见面的。你们愿意救我，算是立地成佛了。”杨天霁并不相信这些，可他只能想到这样的话。此刻他摸着朱杉茂身下的石板平地，心里一动，右手平推过去。
“可我也……没有救你……”朱杉茂声音越来越小。
“别说这个了！这是个地窖，我们都有救了！”杨天霁惊喜地盯着黑洞洞的入口，小声喊道。
他坐在洞口，伸手够朱杉茂，对方却一用力，把他推了进去。
杨天霁站起来往上跳：“别做傻事，你还有救！”
眼前唯一一点光亮处飞进一道劲气，砸在他毫无防备的后脑，他沉入黑暗。
朱杉茂用最后的力气把石板一寸寸挪回原位，躺在上面，用身体挡住地窖入口。这里终于看不出有什么机关。
他摊开左手，是一大块血浸的布料，刚刚那一瞬间从杨天霁身上撕下来的。代表着特殊身份的布从他手里飘飘悠悠飞起来，落在一个已经面目全非，认不出脸的同门身上。能这样操纵平静的气流，杨天霁一直搞错了，朱杉茂只是胆小，他其实是三个人里最强的。
山巅的女人没有等待，第三波扫荡的攻击再次笼罩了全山，第四波，第五波。铺天盖地的攻击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那时整座水木峰都矮了几十尺。从此以后，水木山最高峰换成了将军峰。
杨天霁已经醒了，躲在地窖深处，发现震动已经停下，想来季明蝉此时正在搜寻自己的尸体。他的眼前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一片黑暗，此刻也没有了去和她拼命的心思，他甚至像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就这样呆坐着，两天两夜。
最终他又一次晕了过去，因为他自己没意识到的干渴。
再醒来时，眼前已经能看见一点东西。这是个酒窖，杨天霁走到窖外。朱杉茂的遗体已经找不到了，就算有，在满地的断肢残躯里也分不出来。与自己交好的师兄弟，师父，姑姑，用别人的灵魂和自己相处了五年的表妹阿宁，姜北和卢义，都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头疼欲裂，还有些晕，但终于从雾蒙蒙的恍惚里清醒了过来，他终于接受了这不是梦。心里无尽的抽疼，每一步都千万小心，怕踩到故人的遗骸。漫山腥臭，恍如地狱。
为什么呢？找自己父亲报仇，为什么要杀这些无辜的人？而父亲，又是想着什么，才决定屠杀这女人全族？
为什么这么不拿人命当人命呢，为什么偏偏是这样草菅人命的人，这么强，强到让人绝望。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想要复仇也好，重振本宗也好，首先都不能再在这里傻站着。只能像师父之前吩咐的那样，去聂家。
聂家是师父的外婆家，与青华宗常常互通有无，杨天霁倒是有一小半时间是在那里长大的。有一个叫做郭念念的师妹，与他两小无猜，天才绝不输他，两人常常被相提并论。他决定先去安顿下来，也向那边的长辈通报一下噩耗。
路有点远，杨天霁在山上寻找能带走的东西。想来季明蝉已经洗劫过一次了，他也不愿惊扰同门的遗体，满山沾着血肉碎末的断壁间，似乎什么也没有。他走到大殿，姑姑一家的尸体尚且完整。他在殿外挖了个坑，草草将三人掩埋。
自己的佩剑已经折断，姑姑和姑父的爱剑也去向不明，应该是被季明蝉带走了。御剑飞行需要的兵器不一定非得是剑，但兵器毕竟有趁不趁手之分。他找遍全山，只有带上朱杉茂遗下的短剑。
季明蝉始终没再出现，搜山毕竟不容易，她也该有自信杨天霁活不下来。但是谁又能肯定呢，如果在山外的路上守着，那他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了。已经三天了，至今没有任何生物在山上活动，杨天霁觉得不对。有什么东西笼罩了整座山。
他找了半天，发现了三只刚死的食尸鸟，尸体七零八落。忽然，他看见远处又有什么从天上跌落，赶到时只见到食尸鸟的碎块还在挣扎。
答案显而易见，季明蝉在天上部下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像一口锅一样，倒扣在山上。接近的生物都会被分割。
杨天霁站在峰顶，观察完四周群峰的走向，去半塌的丹房找到几枚含在嘴里就会冒清气的辟水丹。又去找了把铲子，开始挖地道。
地底空气差得厉害，这时就用上辟水丹了。日夜不休了八天，中间好几次险些被埋，终于，他从地下爬出来，大口喘气，一头栽在田里，望着群星闪烁的天仰躺了一晚上才有力气站起来。
这是一大块山坡地，杨天霁抖抖露水，晃晃悠悠地站到高处往下望，看见一个小镇。其实他应该知道，这是水木山下不远处的红泥镇，只是天刚蒙蒙亮，小镇们又多有相似，一时认不出来。
在镇里偷了几件衣服，一些钱。出了镇子几十里远，杨天霁终于放心地跳上飞剑，向着聂家庄疾驰而去。
第一天飞过了五百八十里，第二天却只有一半。到了第三天，一百里都飞不到了。杨天霁知道太累了需要休息，但他也清楚自己憋着一口气，只要这口气卸出去，这个伤残的身体以及不稳的精神就会让他不能再动。
可是天晚得快了，望着前面那座山头飞着飞着，太阳就从侧面落下去了。黄昏到夜里这段时间最快最惹人烦乱。杨天霁只觉得更加胸闷，咬牙向前加速，却觉得全身越来越沉。等到终于看见身下就是那山脚，他舒口气，竟然就眼前一黑直接坠了下去。
失速的跌落让他心里一震，不知哪来的力气迅速调整了身形，但还是重重摔在地上，哇哇吐出几大口黑血。一时间，肩上臂上的旧伤，季明蝉气刃隔物震出的内伤，以及落地的冲击，痛得他仿佛灵魂离体，在头上三尺俯视自身不知多久才归位。
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开始打坐，运行经脉。内视中的心流像海上的狂风，又乱得像麻。这样不行，他想，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的魔障。干脆就这样一遍遍想着：“他们为什么要杀所有人？报仇难道是比谁杀的无辜者更多么？为什么要杀所有人？”
心流每一次经过这个问题，都鼓动着要冲破这团乱线。但只是越来越解不开，渐渐缩小打结。师父跟他说起过，心里有结的人，进益都会变慢，被心流带动的灵息会迷失在心结里，不再百分百地转化成辟天裂地的能量。
解天生那时候说：“可是每个大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是有结的。天霁，你听好了。修行的真正目的，不是无限地变强，而是终有一天打开这些结，那时自我内视中的心迹历历可见，仿佛初生孩童。这个茧代表着，从此后的修行不是见山问山，见风学风。此后的人生中都是对着这个茧，自我审问，审问天地。它像是能选择反射什么东西的镜子，它照出什么，你才能学到什么。”
是这样么？心念转动时，身体随之自我修复。伤口慢慢闭合，错位的骨骼归位，吐出的血终于不再发黑。这个过程很慢，大概世上的修仙者看了都会这么说。杨天霁闭着眼睛，不知道身体所在的世界到底过了多久，他还在思考他的问题，随着心里的宇宙枯荣。
他是被吵醒的。声音他很熟悉，又不是很熟悉。在头脑中从隐约变清晰的，是打斗时带起的风声。然而也太恐怖了，仿佛高天之灵一次次掠过骸骨堆作的山。如果战斗时的风声是这样，那战斗是什么样子？杨天霁迅速张开眼，一道阳炎斜掠过眼前，斩断一束鬓发。
他第一反应是躲，但立刻知道不行。这是一伙极强的人在打。他没被波及，正是因为打坐气息封闭，没有被发现。他只能继续闭上眼睛，听着动静。
“炎萧、岩肖、燕骁、萧水水、萧三千、严笑、闫宵、药岩！”一个人大声怒道：“你们天蚕谷简直是欺人太甚！竟然把主意打到我唐家堡的唐二一身上，你以为你们人多我就怕你们么？”
又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回道：“前辈何必和我们这些小辈动怒？小子们如此冒死犯上，只是为了拍卖会上那一片贰佰午时叶。如果前辈能成人之美，小子们自然不会继续冒犯。”
杨天霁听在耳里，替那个唐二一生气。什么时候抢劫这么光明正大了。
果然唐二一话音一沉：“可笑！贰佰午时叶是我全力击杀买主甄道梅，才抢回来的，凭什么要给你们？”
杨天霁彻底没想法了。
“天材地宝，有德者居之。既然前辈不肯成人之美，那就别怪小子们冒犯了！”又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说。同时，又是嘶声的烈风响起，空气忽然变得高热。杨天霁不敢睁眼，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不长眼的攻击落到自己身上。
空气一次次震荡，金铁之声拉扯得混乱而诡异。地动山摇的感觉传来，杨天霁自觉难以再盘腿坐稳，又不敢站起来，只好趴下，尽力贴紧地面。
该是那唐二一略有败相。虽然单体明显强于对面，但在人多势众的包围下，无暇发动法术。而天蚕谷只要分出几人应对唐二一的刀剑，其余的人就可以不断使用法术攻击。空气的高温简直舔着杨天霁的脸，震耳的爆炸连绵不断。
“吃我这招！”
唐二一瞅到一个空隙，轮圆了长刀，使出全力。空气悲鸣，来不及化成法术的大团灵息被直接当做气弹丢向前方。对剑的数人连忙躲避，但还没到他们身前，气弹却忽然急拐，砸向准备术法的几人中。
“小子们，有缘再见啦！”
几人仓促躲避，唐二一趁机跃出包围，踏上飞刀狂笑着远去。
“别跑！把贰佰午时叶给我留下！”刀剑与术法的声音渐渐离远。
人都走了，杨天霁还愣在那里。竟然有这么强的人。可是这么强的人完全不是想象中该有的样子，不如说根本是一群贪婪的傻子。
杨天霁继续向前走去，想着找只兔子獭子之类的烤来吃吃，可是刚刚一番打斗，什么飞禽走兽都四散逃掉了。地上一个个大坑的土还不断滑塌，杨天霁走得费劲之极。没想到上面摇摇欲坠的断崖竟然还从天而降，他后跳躲开了，却被扬了一身浮土。这还真是打得山崩地裂，杨天霁掩着口鼻准备绕过去，一抬眼看到侧面有棵树，树上有个鸟窝。
没有兔子，掏个鸟蛋也算是荤腥了吧。他纵身起跳，攀上树枝，一手撑着探身往那窝里看。还真有几个蛋，小得跟那几个人的心眼儿似的。他另一只手把它们抠出来塞在袖子里。忽然看见一个东西。
是一片叶子，和这树上所有的叶子一样，被打斗的灰尘扬得灰头土脸的。
但颜色不一样，灰土底下，隐隐约约竟然是七彩的。
他心想“这就是贰佰午时叶了？原来那唐二一竟然把它藏在了原地。”正待伸手去够，却只听“刷”一声，一道影子飞过，转瞬和叶子一起失去踪影。这身影却有点眼熟，杨天霁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算了，”他想：“反正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而且我又不怎么炼药。无论如何我得快点走了，不然那个唐什么回来拿叶子却找不到，却发现了我，就大事不好了。”
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去，一面思考打坐时的问题。他记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只是被这激烈的打斗惊醒后就岔忘了。是什么呢？他想，既然会忘记，那就是没有真正明白。
不过既然会想到，总会有真正清楚的一天的。
天又要黑了，少年行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