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道院

　　天地初，万物混沌，无生无灭，无始无终，无阴无阳。然，有道见，遂有缘起，有法生，故有物灭，又有灵往，开万界一天地，创六道之轮回，万物始而有法而能得法，有道而能得道。
　　终一日，于此界中孕有道种出，上古先人得而开灵智，始有三千道法以参玄黄造化，以成万灵之长。
　　东明陆，有国名昇，时启明三年。
　　澄城是昇国的江南重镇，早春时节的清晨，天尚未完全放光，田泽水乡里薄雾环绕轻笼着。而就在这烟气浩渺之中，西城方家坊内一处小宅院早早地敞开了院门。这一日，是方家旁支八世孙方铭去道院修学报到的日子。
　　方家乃澄城望族，族中世代累积，家大业大，豪阔非常。方铭祖父方正戌乃方家族塾的主持塾师，在族中素为子弟们敬服，薄有些人望，只是他家中的独子早亡，仅留下一遗腹子，取名方铭。
　　令方正戌老怀感慰的是，小方铭自幼便生得沉静乖巧，早慧懂事，又秉着家学渊源，才牙牙学语便爱跟在祖父身后，拿着腔学着调地之乎者也，长到六岁上，却是已将祖父房中积年的藏书读过了大半。
　　约是大半年前，昇国国教道门依例对国内适龄的孩童验资，谁料查验到小方铭身上，竟发现他有学道的天赋，消息传来，阖家上下俱是惊喜兴奋不已，独那方正戌却将自个儿关在书房内默默半日后，才亲去族里报了族长。
　　东明陆，极北之地为苦寒冰原，气温冻寒而又多巨兽不适宜人族居住，往南以北濛东越两山为天堑隔绝，境内便是中原腹地，而继续往下，在大陆的西南之陲，以长安岭和长乐江为界，隔开一片蛮荒之地，自古以来由蛮族把持，蛮族擅长巫蛊秘术，更可驱使毒物虫豸，曾也为祸中原腹地一时。
　　而自千多年前大昇立国之始，皇室朝堂便掌中原民生，国教道门则以道法玄妙辅朝廷而保天下太平，平民百姓人人以入道门为荣，故而方有各地道院对启蒙孩童验资之举。
　　适龄的孩童通过道门筛查，有学道天赋的便入各属地道院修习，待达到一定境界资历之后，经由道门初步考核，通过者可取得进一步修学的资格，获得更大的权限和资源倾斜，之后若能再有进益，便由位于昇国京都的道门总坛再行考核，通过总坛的选拔后，就能直入道门之内分管一方事务，青云而上前途无量。
　　道院考核严格，经连番考核后一路晋升的学童，历来在道门内都被视为嫡系正统，即便有学童可能因种种缘由最终未在国教道门内任职的，此后入朝为官，抑或入伍为将，履历上有过这番过往，也定可被上峰赏识，前程未来较之常人来说，自可算是一帆平顺了。
　　方家祖上以文入朝，出过一科状元，四名二甲进士，另有三甲同进士数人，田荫祖产殷实，虽因近十多年来族中子弟在恩科上并未取得多大建树，而显得方家在朝堂上有些青黄不接，露出些颓势来，但在江南路的世家豪族中依然有着一席之地。
　　而方家族长得知族内的子弟中竟又出了名有学道天赋的，不免喜出望外，大感欣慰之余，忙命了族中的管事安排张罗各项事宜去了。
　　临近学期，族里一边帮着方正戌家中准备，一边又打发了人去城内城外各处上下打点。正式入学报道的这日一早，族中嫡长房内方铭的一名族兄带着一队车马前来到了方宅门前。
　　方正戌与老妻并儿媳一家子将方铭送出了门，虽连日来教诲殷切，但稚儿此去学道，无事至少三年不得返家，方铭总角之龄都尚未到，一家人围拢在大门口，值此分别之际，难免悲愁离绪。
　　方正戌迈出宅门见到方铭那族兄，道了声：
　　“镐哥儿辛苦。”
　　塾师威严，方镐是打小便是在方正戌座下启的蒙，虽随着年岁学问增长，家中后来又另延请了西席教导，但此刻见了他仍不免有些惴惴，于是忙下马问了安，又向着方正戌老妻与方铭母亲见礼后，才和颜悦色地同方铭道：
　　“铭哥儿可都准备停当了，道院不比别的所在，我们还是早些到的好，和长辈们道了别，我们且就动身了吧。”
　　小方铭向方镐颔着首一揖表示赞同，然后下了阶，转身跪下，规规矩矩地向众长辈行了大礼，一张如画的小脸却撑出了一副肃正模样，满是稚音地道：
　　“祖父，祖母，母亲，铭儿这便去了。此去必认真学道以求进益，长辈们在家也请多多保重身体，勿多挂念，待孩儿学成归来，再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方铭母亲萧氏瞅着眼前的儿子，小胳膊小腿的，一番礼数做下来就连丝错都寻不着，明明还透着一股稚童的可喜，言词里却一派的早熟稳重，想到道院虽在红尘俗世中，但却教条严苛，即便近在咫尺，但无事不得相见，不免就哽咽在喉不能成语；接着忽又念及那早亡了的夫君，眼眶立时一红，但兀自强忍着，好一会儿，方匀过气息，清了清嗓后，缓缓道：
　　“铭儿，记着你祖父的话，在道院好好的，有……任何事，别忘了捎信回家里。”
　　方铭祖母和家中一积年的仆妇在旁，垂着头悄悄抹泪，方正戌转眼瞥见，默默伸出手轻轻一握老妻后，对着方铭温言道：
　　“铭儿，也别忘了族里你三叔爷的话，好生求道向学，待你学成之后光耀我方氏一族门楣，我等在家定都安好，毋须多念，去吧。”
　　如是，方铭与方镐拜别了方家的诸位长辈之后才各自上车驾马，带着长随小厮，一队车马取道向城外的澄城道院而去。
　　方镐骑马领路在前，马蹄踢踏有声，身后的马车车轮碾着土路泥石吱呀乱响，而车厢内的那名孩童却既无雀跃兴奋，亦无彷徨无措，安静的毫无声息，大家大族的本家嫡长身份从来高人一等，方铭出身旁支且年岁尚小，方镐与他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往来，只是因着方正戌主持着族塾几十年，这方铭在族中也跟着有些小声名，自幼好学，生性沉静，知礼守序，诸般如是，但观此刻情境，方镐心中还是不免啧啧称奇着。
　　澄城道院坐落在城外的太常山内，与城中的道门神庙分而治之，江南地势平缓，所谓的太常山与内陆的那些大川高山自不可相提并论，不过是三耸接连着的小土丘的统称罢了，太常山三峰环抱，天马峰地势较高些，山上林木郁郁葱葱，为主峰，道院主殿及相关院落便设在其间，然要入天马峰，却须先从地势最低的卢峰脚下的山门进了。
　　卢峰前山设着一座前殿，平日并不开放，只在某些特别的祭典日才打开，供信众参拜或举行祭祀，而信徒平日的祭祀参拜去的都是城内的道门神庙。
　　此时天光已然大放，方家的车马转过十里八乡渐渐临近山门，方镐高高坐在马上，远远的就瞧见山门下分立着几人，而山门外的广场却空空荡荡的，仅在中央置着一口暗沉无光的乌金大鼎。
　　方镐在广场外的驻马石下了马，随在其后的马车也缓缓停下，小厮摆上条凳，刚要掀帘，方铭却已麻溜地钻了出来，小胳膊小腿轻巧地撑着马车踩凳下到地上，然后又理了理衣衫，一番动作丝毫不见忙乱，做完这一切，他先向小厮点了点头示意，最后才转身望向了族兄。
　　方镐见状，屏不住地纳着罕，忙又回复了面容，冲着方铭温和一笑，伸过手来，方铭愣了一下，略略踌躇后，还是将自己粉嫩嫩的小手塞了过去，堂兄弟二人携着手一起走向山门。
　　山门前，方镐放开方铭，上前一步，先向立在山门正下方的两名道人一礼，然后递上道门和官府开具的两封文书，道：
　　“有劳二位仙长，信徒方镐携族弟方铭入道院求学，这是通函和保书。”
　　其中一位道人接过，边查验边笑道：
　　“方家少爷到的早，无须客气，还请稍待。”
　　另一道人瞄了眼方铭腰间系着的道院配发的信符，道：
　　“道院规矩，外人不得法旨不可擅入山门，镐少爷就送到这里吧，行礼物件请交童儿，稍后自会统一送去住处。”
　　一边回首示意了下，分立在山门两侧的道童们里分出两名上前，接过了方家小厮们手中的行李。
　　方镐向二道人谢过，转身蹲下又为方铭拂着衣衫，边道：
　　“该交代的长辈们都交代了，为兄也没什么旁的好多说的，记着多往家中捎信便是。”
　　小方铭站的直直的，认真听了，端端正正地道：
　　“铭儿谨记三哥哥的话。”
　　两名道人在旁见了，相视一笑，先前说话的那人便和气地冲方铭招了招手，道：
　　“且随我来。”
　　方铭应了一声，向余下众人分别行礼后快走两步跟了过去。
　　方镐在山门外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疾不徐，慢慢消失在山道上，暗暗吁出一口气，向余下的那名道人行礼作别后，领着车队回族里交差不提。
　　卢峰地势和缓，道旁多矮木，山间多溪流，淙淙水流声中，方铭与那道人一路无话，二人沿道走了会儿又绕过主道，从山腰侧的小道直往天马峰去了。
　　一路小道高低弯曲而过，二人来到天马峰山间的一处小崖，早有几名道童守在那处，领路的道人唤来一名道童，指着方铭交代了两句，随后又向着方铭颔首示意后往来路回了。
　　那迎上来的小道童见方铭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大头，似乎小上数岁的样子，不由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方铭上前刚要屈身行礼，那道童就忙挥着手连声呼道：
　　“不敢当！不敢当！”
　　后头几名道童见状不由哄笑开来，那道童红了脸，低着头引方铭去崖边的一处八角凉亭安置。
　　那凉亭式样古拙，安于崖边一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亭内正中置着一套青石八仙桌凳，桌上錾着一副棋盘，想来是山中院师教习闲来下棋休憩之处，抬首望去，又见门梁上挂着一方匾额，书着“风眠”二个墨色古篆，进得亭来，可见围梁上方隐隐刻画着晦涩的纹路，环顾崖畔，见这处山势不高又呈环抱之势，风眠亭隐在其间，满目的绿郁葱葱中只有清幽之意，却未觉一丝微风拂面，想这“风眠”二字难道是风也安然睡去之意？
　　领路的小道童向方铭道：
　　“方少爷且在此稍憩，等这一届的学童们都到齐后，我等再领各位上山。”
　　方铭挂上笑，道：
　　“唤我方铭即可，未请教？”
　　小道童腼腆，见面前这位比自己还要年幼矮小的俊秀小童如此沉稳客套，不禁又红了脸，道：
　　“不敢请教，我是院内术科的张齐峰张师的道童，唤我灵空便是，先前带你来的那位是前院掌殿陆乾陆师，他素来不爱多话，但人却是极好的。”
　　方铭应了，刚要再说些什么，灵空却接着道：
　　“我等只是院内各位道长的道童，方少爷初入，院内规矩此时不能多言，少时自有对应的师长教导和说明情况的。”
　　方铭闻言，乐得不再多言其他，只是起手作揖，道：。
　　“如此，那便请您自忙了。”
　　这一声“您”唤得灵空脸色怪怪的，他忙不迭地回了礼，然后退身出了风眠亭，和其余几名道童站到一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