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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隔着窗纸，不刺眼，有些暖和。
庄梦蝶坐在床上，将手上的朱红葫芦扔在一旁，只是感觉很饿，下床后鞋也不穿，屁颠屁颠就跑出房间，就见到昨天自己撞进在怀里的师父坐在厅堂喝粥，也不见外，唤了声师父早，就四处搜罗厨房，可算找着了碗筷，上桌舀了满满一碗粥，咕噜就是两口气喝完，接着又盛了一碗，不再狼吞虎咽，就着清脆爽口的萝卜干一口一口慢慢吃。
林知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吃完粥后，就搬了张两张板凳，桌子茶几坐在屋檐下，檐下台阶放着一根烟杆子，少年有些晃神，坐在那儿发呆。
庄梦蝶是真饿极了，刮空了锅底才作罢，收拾了碗筷，搬个板凳站在上面，洗干净碗筷，发了会呆无所事事，就跑到屋檐下，坐在林知旁边的那个小板凳，刚想说话，见到其实年纪并不大的师父在思考人生？一下捂住了嘴，吞了口口水，将要出口的话语随着口水一起落回肚子。
吃饱喝足的庄梦蝶耐不住，见到茶杯空空如也，想起厅堂里的置放杂物的竹架子上有个砂壶，轻手轻脚的起身，去砂壶里抓了一把茶叶，左手握拳，右手提着水壶，跨过门槛，握拳右手尾指竖起，拳头稍稍松开，一瓣瓣干枯茶叶落在杯子里，倒水，放下水壶，蹲在一边。
热气腾腾，缩在一块的茶叶缓缓张开，接着一片片从水底浮起，唇红脸白的小孩脸上扬起笑容，刚要笑出声，就急忙捂住嘴。
庄梦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不太敢说话，是觉得自己一开口说话，眼前这个其实神态和善，可实则那双眸子里却是无情漠然的师父，会随手就捏死叽叽歪歪的自己？说起今早初见这位年轻师父的感觉，就跟前两天据说是小镇外神仙人物一样，那些个神仙瞧自己的眼神，就跟从前隔壁巷那个喜欢蹲树下瞧着蚂蚁看痴傻儿一样，能一巴掌拍死一地蚂蚁。
她很怕自己就像那些蚂蚁一样。
从小就是孤儿，所以早熟，察言观色学得早，对好坏也常有福至心灵，对昨天那个耍了一手飞剑的本事的老头儿是这样，察觉到大大咧咧对得上老头脾气，他就学着没心没肺。
想着这几年，隔三差五给自己送吃的莲生大师，好像就住在这间寺院里，不过前几天听碎嘴的马大妈说，大师去世了……又想起前些天有一次实在没有吃的，饿得眼冒金星，实在不行了，就去捣鼓了点野菜树根煮了很久。
吃野菜树根那一天，有个自己读书时候见过一次的姐姐放下糕点，糕点用白色丝巾手帕抱着，她说；吃不下，给你吃吧。走之前还笑着说：“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以后找个机会还，我就住在莲花巷的那个小寺里。”
她其实也经常见到师父经常上山采药，每次都满载而归，除了这次，最后一次见到，是他背着那个借自己糕点的姐姐经过后山牌坊，那会自己在读书呢。
庄梦蝶其实也不清楚林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能跟那位心善的姐姐成为朋友的，也不会很差吧？可现在看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师父似乎不太好相处？
是个慢热的？
小孩偷偷瞥了一眼依然目视前方发愣的师父，感觉很苦恼啊。
那位心善的姐姐去了哪儿？咋就不在了...
林知不再游魂，端起茶杯，一口喝尽。小孩也急忙喝了那杯茶，有些茶叶进了嘴就嚼了起来，还蛮香，先给师父斟满热水，才给自己倒。
林知歪头看着小孩，轻声说道：“水要热些。”
庄梦蝶大喝一声：“好咧，师父。”然后大步离去，跨过门槛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师父看着杯底的茶叶，又在神游太虚。
可真行，这阴差阳错抱上的师父不会脑子…
呸呸呸，童言无忌，老天爷打瞌睡没听见。
小孩生火热水，去院子里打了捅井水，然后添进水壶里，就坐在放置一旁的板凳上，摇着蒲扇，时不时添柴，专心煮水，以至林知站在身后都没有发现。
林知看着生火煮水的庄梦蝶，然后又缓缓离去。
看见早起喝粥的小孩，倒茶的小孩，如今煮水的小孩。
他都想起莲生，那会儿爷爷都会笑眯眯看着自己，喝粥的时候说多喝点，倒茶的时候会说别茶水要沸，煮水的时候会说小心烫手……
太多太多。
坐在树下也好，在屋檐下喝茶也好，无一不触动搭在心上的那根线。
不知不觉，回到屋檐下坐着的林知泪流满面。
提着水壶，满脸尘灰的庄梦蝶恰好撞见，站在原地，师父是想莲生大师了吧？小孩想起书上看到的一段话，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通常都不会使人感到悲伤，而真正让你感到悲痛的是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点点滴滴。
对师父而言，那些点点滴滴就是那个水壶，那个茶杯，一个凳子，一片树叶…
庄梦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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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清净，许多镇上的人跟着外来的修行人一齐离开了，几条大街小巷多数门户都锁上了门，破旧的门神对联被风雨吹打，岁月磨损得失了颜色。
楚沐阳负手在街上晃荡，慢慢悠悠的，像是个吃饱喝足上街散步养神的老爷子，从大梅巷走到小梅巷，穿过小暑街，来到莲花巷，倾直推开楚家小院的门。
楚婆婆坐在椅子上，眯眼瞧着进门四处张望的白衣少年郎，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她想起那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画像，坚决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楚沐阳走到水缸处，瞧着里头一黑一白两尾鱼，摇头感慨道：“那么大一份机缘，能取的偏偏不取……”
白衣少年郎转身看着那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的老婆子，笑道：“不能取的偏偏想着。”
本名楚秀禾的毒舌老妇没敢应话，一个字也不敢说。
楚沐阳走进屋内，到处看了看，随手拿起约莫是楚七七日常抄书的那本书集，封面写着七七两个大字，他一边随手翻看，一边说道：“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要是你熬得过明晚，就送你一份踏上大道的机缘。”
楚秀禾眼中露出欣喜之色，连连磕头。
楚沐阳放下书集，瞧着那个老妇，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这个人，怎么就只听好话呢？
在外头跟贾家嘉一起玩耍尽兴后回到家中的楚七七，喊了一声奶奶，然后扭头看着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白衣少年郎，凑上去瞪大眼睛问道：“你是仙人吗？”
只是坐在一边一动不动的楚秀禾抬头惶恐不安，生怕不知性情的年轻先祖被惹恼。
楚沐阳笑眯眯的说道：“应该不是吧。”
楚七七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然后又兴高采烈的笑道：“我叫楚七七，你呢。”
“楚沐阳，跟你一样的楚，三点水加木的沐，耳日阳。”
楚七七认真想了想，突然跑进房里，拿出笔跟纸，递给白衣少年郎，说道：“三点木是什么字啊。”
楚沐阳接过笔，一笔一划的用小楷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沐猴而冠的沐。”
“啥是沐猴而冠。”
“就是……。”
…
楚秀禾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似乎是好脾气的年轻先祖，极有耐心的回答着楚七七的一个个问题，例如人是怎么来的，书上讲的余生摇摇，天命昭昭又是什么意思。心若向阳花自开，人若向暖清风徐来这个出自哪里，她很喜欢这句话，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白衣少年不厌其烦，一一解答，余光中瞥了一眼女孩手腕的乌黑珠子。
咱们楚家就那么得上古神祗的偏爱？
楚沐阳搬了张板凳给小女孩坐着，然后笑问道：“如果杀一人救十人，那一个人还杀吗。”
楚七七想了想：“这不对等呀。”
楚沐阳拿起笔，放在右手指腹，恰好平行。
他轻声说道：“那稍微复杂些，杀一人能救万民，偏偏那一人还是与你亲近之人，例如是你的奶奶，或者那位对你极好的林知哥哥，甚至刚刚跟你戏耍玩闹的贾家嘉，你会杀吗？”
楚七七脱口而出大喊一声绝对不会。
白衣少年凝望着小女孩干净清澈的眼睛：“再想想。”指腹上的笔左右摇摆，心生七面，善恶难辨。
小女孩认真想着，心湖纤尘不染，有若明镜，映照人心，七情六欲。
上古年间，举头三尺有神明，监察世间善恶功过，人人都在规矩秩序内，善者，神明庇佑，恶者，自有天罚。
时至今日，上古神明已经相继陨落，如今天地之间，也有一些大规矩。
例如天上人间之中的屏障，仙人不得下界，这是大规矩，大秩序，然而上古神明陨落之后，小规矩却没了，所以才有了仙人垂钓人间谋夺气运，才有了修士为了破境害得一国生灵死绝，更没了好人有好报一说。
楚七七忽然说道：“前后因果，追溯根源，设身处地，多思多想。”
“若是行恶，而致万民身死，那自然该杀，可若是行善，又怎么令万民身死，你这个假如，矛盾得很。”
小女孩心生七面，面面如镜，能照人心，能辨善恶。
白衣少年郎笑道：“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楚七七目光平静，轻声说道：“初心是好，可别常以恶试探人心，人性只可善加引导，抑恶扬善是为上策。”
“如此才能大善。”
楚沐阳起身，扶手鞠躬：“恭送。”
楚七七眼睛一闭，趴在桌上，昏睡过去。
楚沐阳看了一眼满脸惊喜惶恐的老婆子，她可不傻，自己的孙女看来是某位大人物转世嘛！
白衣少年郎呵呵一笑，上前一掌击打老妇额头，如遭重击，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这一掌直接抹去方才楚沐阳向‘幡然醒悟’的楚七七问善恶人心的那段记忆。
楚沐阳走出门外，望着那轮斜阳，低声喃喃道：“要以善引之，不是以恶练心？”
“有几分道理，可不是该管住自身恶念才对？心生七面，人生六欲，如何才能人人行善…。”
楚沐阳站在水缸旁，轻轻挥袖，水面荡漾，显出青石街道上的一个老道士，老道士面容枯槁，衣衫破旧，这老道是那日龙栖河旁出剑偷袭陈珈，却被陈珈以阴神口吐真言的手段打入小镇之中。。
夕阳西下，楚沐阳见到那老道士临近，便悄无声息离去，去往梧桐山，至于陈李两家，不出意料，今夜就会自行现身入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