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母

　　（一）
　　，按我们这里称呼，就是姥娘。姥娘已经离开我二十年了，但在我的记忆里却仿佛是昨夕一般。那是97年农历的正月份，因为一位伟人的离世，全国人民正悲痛着开追悼会。而姥娘也刚刚过完她60岁的生日。她的生日是农历正月11，而到了正月19，就匆匆逝去。总觉得姥娘的离开有些悲惨，因为在她的生日那天，她还害怕给她祝寿的儿女闹事，跪下给舅母磕了几个头。不久姥娘就有了病，从发病到死亡用了不到十天。
　　那年我上高三，过完元宵节，回校才几天，爸爸就来学校接我回家，并告诉我姥娘去了，让我也去给她送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姥姥从来没有病过，只有烟酒天天伴着她。可能姥姥也亡在烟酒。听娘说，姥娘的肺已完全腐烂，临终吐出大量黑血，那状态让人看着惨不忍睹。姥娘就这样很意外，又看似很合情地离开人间。
　　出丧那天，不知为什么，我使劲地让自己掉泪，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流不出眼泪，当然也哭不出声。由于在农村，出丧需要一整天。这一天要来回豁趟（音似，当地这一种习俗）数次。总会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群众。如果让那些爱惹是非的妇女，听不到哭声，就成为她们平时闲谈的话题。毕竟我也算是成人，我可不想被她们发现后，日后成为别人的话柄。可是我的眼泪还真不争气，没办法只能包头使劲裹住脸。我可不想干哭，真很讨厌那种装腔作势。
　　但使我奇怪的是，等到姥娘被敛入棺，一个念头猛窜入我的意念。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姥娘，她曾经那么疼我。我顿时放声大哭，泪如雨下。而且此时，一直没有落泪的弟弟、妹妹以及其他的表姐、表哥都放声大哭，能听得出，他们的心情应该跟我一样。而娘和大姨、三姨已哭至昏蹶，就连平时跟姥娘关系很僵的舅妈，也哭得甚是伤心。不知这哭声中是否会带着悔恨。姥娘就在这一片真切的哭声中，一路远去。这么多年，当时的情景在我脑海中却一直非常清晰。也许这就是真实的感情，永远都让人无法记忘怀。
　　（二）
　　姥娘走了，但却给娘背了一个黑锅，因为姥娘手里有几件宝物。就在她生日那天，还因为宝物的归属产生纠纷，可能也是姥娘磕头的原因吧。但姥娘却始终没有透露这些宝物的归宿，所以我的舅和姨都怀疑姥娘把宝物偷偷给了我娘。他们就明挑暗示地让我娘把宝物交出来。娘虽然也知道姥娘有几件古董，但真没有见到过姥娘的宝物。
　　我还记得童年时的一件事，有次姥娘喝得醉醺醺地来我家，当时娘可能不太舒服，躺在床上。姥娘跑到床边，拿出一只拳头大小、玲珑精致的小玉狮子，讨好似的对娘说：“老苏，你看这可是个好宝贝，我舍不得卖，你给我一百元，我送给你吧。”
　　娘躺在床上理也没理姥娘，但娘知道姥娘又喝多了，而且还向她讨钱。还有很让人明白的事，姥娘讨钱去肯定是喝酒。娘显得很不耐烦，也十分愤怒。头也没抬，抓过姥娘递给她的宝贝，狠狠地摔在门槛上。
　　我在一边看愣了，那时我也是三年级学生，能意识到这个狮子是宝贝，但总是那样模糊。可怜的小玉狮子，顿时摔去了尾巴。姥娘却没有敢说话，只是不满地瞪了娘一眼，拾起玉狮子，嘴里叨咾几句，悻悻地走了。而娘却没起身，一直躺着生闷气。而一脸茫然的我，也只会在一旁傻傻地看。后来听奶奶说，姥娘把那只玉狮子卖掉了。因为缺少尾巴，只卖了500元。
　　也许由于这次教训，以后姥娘再也没在娘面前摆弄她的宝贝，但仍然像以前那样，喝得醉醺醺地到我家。由于我们算是邻村，从姥娘家到我家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而且我的二妹送给舅舅，妹妹又跟着姥娘生活，她们大部分时间也是在我家里。姥娘喝酒没人样，爱骂人，耍酒风。长到我爷爷、奶奶，小到我和弟弟，没有不挨姥娘骂。我还记得有一次，她用力从背后把我推倒，磕得我牙淌血，她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呢。
　　姥娘这样的做法，当然让娘很没脸面，于是就经常跟姥娘吵甚至骂。以至于发展到，娘会像拎小对鸡一样，把姥娘赶出我家，然后关上大门，任凭姥娘在门外如何喊骂。邻居们都对娘的做法很不解，毕竟娘对姥娘的孝敬也是大家有目共睹，做这样的事，真让人很是不解。娘才不会理会这些事，她会很下得了心将姥娘关在门外，而且我奶奶去开门，她也会死活不让开。但不管娘和姥娘怎么闹，娘还是很孝敬姥娘，而且在娘所有的姊妹中，娘算是最孝敬的。毕竟我家的条件还算可以，而且我爸也很孝敬姥娘。所以不管怎么打，怎么骂，娘做好饭，还是让我去给姥娘送。有时娘赌气不让送时，奶奶就在一边劝和娘，她会把东西包好，让我去。娘虽然口中吆喝着不让我去，但却从来不制止我。
　　但娘却没想到，姥娘临死还让她个背上黑锅。她不但觉得冤枉，更觉得委屈，因为东西确实没有娘的手里。而姥娘的病来得太急，从得病到死亡，她没说一句话。不知是她心里有愧还是不敢说，或是病情的原因，就把一切带到了坟墓里。直到有一天，娘在她的舅舅家，也就是在姥娘弟弟家发现了四件宝物，娘气得当时就昏厥过去。她真难以想象，自己的亲母亲，曾经那么孝敬她，竟会做这样的事。
　　娘当然要为自己洗清罪名，把这件事告诉了舅舅和两个姨。也许他们都有所预料，似乎感到不是很奇怪。毕竟他们对姥娘关心太少，而舅姥爷家的儿女一直跟姥娘很亲近，时常给姥娘送些东西，让姥娘感觉他们比自己的孩子还亲。不管人家是有目的还是真情罢。姥娘把东西给他们，仿佛也是情理的事。这样娘的黑锅就卸了。而娘也不在乎这些东西，只是不想背黑锅。现在事已明确，她也绝不会争什么。在娘的意识里，仿佛飞来的财不可靠，就是自己的劳动踏实。这样关于宝物的事，很平静地就过去。娘倒没有继续怨恨姥娘，仍然每年正月19给姥娘过忌日。
　　（三）
　　那时我也奇怪，就姥娘这种只会骂街的农村妇女怎么就会有古董？后来长大些，听奶奶说以前姥娘曾是我们这地主家的大官家，保官管着地主家的钥匙。其实姥娘真很苦，从小没有母亲，是跟着父亲弟弟挑着担子来到这里。她的父亲会点医术，在我们这一带还算有点名气，但在姥娘十几岁就去世。
　　也许从小没娘，姥娘躲过裹脚的命运。姥娘虽然没有文化，但做事周密、圆滑、妥切，很受主人的信任。至于她是怎么当为地主家的官家，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她跟主人的关系很好，曾结拜六姐妹。后来她的许多干姐妹去了台湾，只留下一位，两位老太太关系算得上是相依为命。她们是邻居，在我的记忆里，不管在谁的家里，她们每晚都会聊到很晚。虽然平时也有口角产生，但几分钟就没事。
　　在90年代初，去台湾的那些姐妹回家探亲，还跟姥娘聚过几次。她们时常会给姥娘留点金银首饰，姥娘舍不得戴，就给我娘，但我娘却是很粗心大意的人，硬是戴几天就给戴没了，在我的记忆中，应该有三个金戒指。娘总是丢了就丢了，从来不心疼。但姥娘却心疼得要命，却只是咾叨，从不敢多说话，在娘面前，姥娘除了喝酒时有胆量，其他时候还是很怕娘。
　　当然奶奶也跟着心疼，但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有爸爸会无奈地说，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闺女。最后姥娘再也不给娘这么宝贵的东西，把一枚白金戒指给了我的三姑。而姥娘的干姐妹似乎就是她一个人的事，她的所有的子女从来不去过问。所以也从来不会跟这些干亲有何扯络。到姥娘去世后，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能保持如此深厚的感情，也不仅是姥娘做事周到，关键还是忠诚。听奶奶说，在我们这里斗地主时，那些掌权者让她交出钥匙，姥娘死活不肯定，硬咬住什么也不知道。也多亏姥娘就是贫民出身，又没有什么文化，何况又是妇女。她说不知道，还真拿她没办法。很快就回到平民的角色。但作为地主的管家，姥娘也养成很多恶习：吸烟、喝酒、玩古牌，喝多了酒就耍酒风；好吃懒做，从来不会下地干活。当然也不知道治理家庭。
　　娘常对我说，在她的小时候，到严冬十月，人家都穿上棉鞋，她还穿着凉鞋。而且很怕喝醉酒的姥娘出事，总得跟着她，很多时候，还不知怎么回事，就让姥娘狠狠地骂一顿。但娘吃的却很好，总是很意外地看到，姥娘醉醺醺地拿回家一大块肉。娘是最小的孩子，当然也享受最好的待遇。
　　姥娘就这样混一辈子。当然得不到婆婆的认可。而俗话说得好，不喜大人，就不喜小孩。所以娘从小得到的温暖并不多。姥娘虽然在婆婆面前没讨到好，但在外人的眼里，姥娘却是一位很慷慨大方、很富有同情心的人。而且姥娘的记性不太好，一壶酒就把别人借钱的事丢了。她借出去的钱，给就要，不给也就作罢。这是年轻时的姥娘，她手里宽裕，当然也会大方，但年老就很抠门，可能她没法子捞钱，所以就很小气了。在我的记忆里，姥娘在她家附近的学校摆摊，很多时候，向她讨片糖都会很困难。
　　也许是遗传的原因，除了吸烟，娘把姥娘的喝酒、耍酒风（当然要比姥娘逊色多）、豪气、拖沓、爽快……都继承下来。可想而知，我的童年也不是多么幸福。所以对于酒，我应该是深恶痛绝。因此让我萌生一种念头，不能再让我的孩子重复我的童年。毕竟我的血液里还流淌着她们的血，于是，除了喝酒外，好的坏的，也都在我的身上得到验证。
　　（五）
　　其实姥娘还是很疼我，在我的记忆里，姥娘是一位重情重义的人。她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从来自己舍不得吃，而是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吃。只要她手里宽容，就会很大方地给我零花钱，也养成我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但对于姥娘来说，她可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效果，在她的意识里，似乎给我钱，就是疼爱我的最好体现。
　　如果我再要对她好，她总是念念不忘，挂在嘴里，时常地提。前面我曾提到过，我经常给姥娘送东西，她就见谁向谁夸，我的外甥闺女真好，从小就知道孝敬我，不管冷热都给你送东西吃。我听着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在小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很懒，害怕走路。况且在去姥娘家的路上，还有两个小男孩天天欺侮我，我时常会哭着来回。所以平时送东西，都是让娘和奶奶逼着去。
　　只是长大后，看到姥娘过得很困窘，觉得姥姥真太可怜，所以会很主动地去给姥娘送东西。很多时候，我看到姥娘的屋里脏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就给她整理一番，她就会更感激地对别人夸我好。但她不会再给我钱，而她给我，我也坚决不要。姥娘真的太可怜，有时想想娘对姥娘真太过分些，但从另一方面说，似乎也怨不得娘。不管怎么打闹，她都用心尽作为儿女应该尽的义务。在姥娘的一生中，娘对姥娘的付出，应该大于姥娘对她的爱。我想也许这一生，是我做不到的事。
　　姥娘有时还真很调皮，因为我从小就认实，所以她就会窜伙我那些婶子、姑姑、姨忽悠我。她总是很会演戏，很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我娘亲生孩子，还有个麻脸娘。也许她表演得太真了，只惹得我抹眼泪，此时姥娘就更乐了，一边把大家都惹得前俯后仰，一边自己也憋着笑，再用唾液抹到眼角上作泪水，就会惹得我放声大哭。而姥娘早就笑出眼泪。后来奶奶就告诉我，姥娘是骗我，我当然觉得很尴尬，总在心里暗暗念叨，“姥娘真不是好人，白让我送东西！”不过后来我还是继续给姥娘送东西吃。。
　　（后记）
　　姥娘就是这样位很平凡很普通的农村妇女，但她的平凡一生，总会在不经意间泛澜小小的传奇，而且在这个传奇里面，总是浸泡着我稍带苦涩的童年。也让那位浊眼、无牙、头发总是乱蓬蓬、整天醉醺醺的姥娘，在我的记忆里那么清晰。姥娘不知您在阴界还好吗？以前奶奶总会告诉我，她说她时常梦到您，还在重复生前的事。现在我不知道了，因为奶奶与我的距离那么远了。但我相信您不会，您生前虽然总在混，但您还是一位善良、真诚、热心的心。我相信您会很好！安息！姥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