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直行

　　翌日清晨，艾大明一大早就起来了。没想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叶薇早起来了，叶父叶母更早起来了。
　　艾大明尴尬道:
　　“叔叔阿姨，早上好！”
　　叶父道:“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挺好。”
　　叶薇瞧了他一眼，艾大明俏皮地笑了笑。
　　叶母早已准备好了早餐——肉丝面。老实说，叶母脸虽严肃，但做的面很好吃，艾大明很快就吃了一碗，叶母又盛了一碗给他，也很快吃完了。
　　叶母道:“小艾挺能吃。”
　　“阿姨做的面太好吃了。”
　　叶父道:“你阿姨做的面是一绝，我吃了几十年也没吃厌。是吧，小薇？”
　　“妈妈做面弋阳第一，江城无双！”
　　叶母平常不苟言笑，但对自己的厨艺，尤其是做面特别得意。叶氏父女平素逮着机会就要猛夸，没人讨厌奉承话，在叶母身上也屡试不爽。
　　艾大明吃了两碗，不敢再吃。临行前，他妈妈打电话千叮万嘱切不可吃得太饱。
　　饭毕，艾大明携叶薇一起去乡下看望叶薇的爷爷。叶父叶母前几天去了乡下，今天正好又有事，所以只送俩人上车。
　　叶父道:“老爷子就喜欢抽个烟，这两条烟给他捎过去。”说着就把两条烟放在后备箱里。
　　艾大明见是自己送来的烟，一条烟就要五百元，忙道:
　　“叔叔，这两条烟是孝敬您的。爷爷那边，我再买。”
　　叶母道:“你们刚毕业，有几个钱。你叔叔戒烟了。上个月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你这烟，对他戒烟是消极因素。”
　　叶薇道:“大明，为了爸爸成功戒烟，你就拿走。”
　　叶氏夫妇目送着远去的汽车，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女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
　　弋阳县多山地丘陵，是典型的的山城。汽车行驶在蜿蜒的山区公路上，每隔几百米就有一段弯路，让司机们不敢大意，所以这条路的事故反而善于少于那些一马平川的大路。艾大明手握方向盘，目光凝视前方，也不敢开得太快。
　　路的一侧临着清澈碧绿的弋水，一侧则是连绵起伏的山丘。人在车上，看着弋水如带，波澜不兴，不时会见到几艘小船或行或泊；山呢，更像是泼辣野性的山妹子，而缭绕的雾气又额外增添了一些妩媚。这山，这水，仿佛亘古不变的歌谣，回荡在着这块大自然的净土上。
　　艾大明突然说道：“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真是一种享受！”
　　此时，叶薇正惬意的躺在副驾座上，吃着杨梅，顺手就塞了一颗到艾大明嘴里，道：“我的童年就是在这儿度过的，到了初中才到弋阳县城去。”
　　“你爷爷真会挑地方，这儿颐养天年最好不过。”
　　“爷爷从村小教书，一直到县实验中学校长，始终牵挂着这儿。他常说，‘落叶归根’。退休后，就和奶奶两人生活在这；后来奶奶过世了，他就一个人……”
　　叶薇的神情有些凄然，显然是回忆起了往事。
　　艾大明正不知道如何安慰，汽车已然到了一个路口，叶薇道：
　　“这儿右拐。”
　　艾大明将车右拐后，看到一个石碑，上面赫然写着：长子村。又沿着山路行驶了一会儿，便看到一幢十分别致的别墅。
　　“到了。”叶薇喜道。
　　一幢欧式风格的别墅映入眼帘。一路走来，青山绿水间多是农村自建的楼房，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灰房瓦舍，像这样洋气的房子确实别具一格。别墅背靠青山，透过低矮的篱笆墙，还能看到左侧是葱郁的竹林，直指蓝天。右侧还有几间房舍，南方农村称为“小三间”，里面不时还传出猪狗追赶的声音。
　　艾大明道：“这是你爷爷家？”
　　叶薇点头说“是”。见艾大明好奇心起，又道：“我大姑姑是建筑设计师，爷爷退休前，她就把自己获过欧洲金奖的作品搬到了长子村。为了照顾农村的生活实际，又建了鸡笼、猪圈，还种了一片爷爷特别喜欢的竹子。”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个主人定是个不俗之人。”
　　叶薇笑道：“就你‘掉书袋’，待会就知道了。”
　　两人下了车，提着礼物往大门走去。
　　“爷爷，爷爷！”叶薇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柔美的声音也带着些急促。
　　只听见院里脚步声起，一位老者很快就到了门口。
　　“小薇，这么快就到了？”老者哈哈大笑。
　　艾大明颇感诧异，见眼前这个人一头乌发，只鬓角有不少白发。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叶薇年逾古稀的爷爷，他几乎都会认为这是个中年人。
　　“爷爷，您好！”艾大明彬彬有礼地说道。
　　“你就是大明吧？正大光明的‘大明’。”
　　艾大明没想到老人家已经知道自己了。
　　爷爷笑了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智能手机：“现在这个时代，就是方便！叶薇的妈妈早就通知我了。”
　　叶薇把礼物放到了客厅，又从中挑出两条烟，道：“爷爷，这是大明买给您的！”
　　“知道爷爷好这口，那我就收下了。”爷爷非常高兴，又道，“快1点了，你们先坐，我去炒几个菜，大家随便吃点。”
　　叶薇赶紧去厨房帮忙，艾大明哪里敢以客人自居，也跑到厨房，结果被爷爷轰了出来，说是第一次来，不让他下厨。
　　艾大明无奈，只好回到客厅。爷爷家的客厅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书法展，到处挂着字幅。正中间只有两幅字，一幅是林则徐的“海乃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另一幅却只有“直行”两个字。
　　艾大明虽然喜欢文学，但于书法一道却是个外行。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几幅字实在没有热闹好瞧，不一会儿便没了兴致。
　　爷爷和叶薇上菜的时候，艾大明正百无聊赖地看起了综艺节目。
　　“大明，来来，吃饭了。”
　　艾大明到了餐厅见一桌子的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
　　叶薇道：“你面子大，我还没见爷爷做过这么多菜。这可是最高待遇了！”
　　艾大明诚惶诚恐：“爷爷，您太客气了。”
　　“都是些乡下土产，自给自足，你都尝尝。”爷爷擦了擦额头的汗。
　　艾大明挨个都尝了一边，大赞爷爷厨艺了得。
　　“爷爷，您怎么老吃些豆腐啊？”叶薇又夹了些鱼和鸡肉到爷爷的碗里。
　　没想到爷爷端起碗躲开了，笑道：“爷爷现在喜欢吃些豆腐，年级打大了，消化不了，牙齿也不行了。”
　　叶薇听了，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但又不便说出口，道：“大明和您一样，也喜欢吃豆腐。”
　　“哦，后生伢子也爱吃这个？”爷爷拿起筷子，给艾大明夹了一块，“常常老头子煎的老豆腐。”
　　艾大明倒也干脆：“好吃！”
　　爷爷哈哈大笑。
　　饭后，艾大明坚持要去洗碗，说是吃多了，正好消化下。爷爷没有坚持，就让叶薇去帮帮忙。
　　厨房是现代式的，微波炉、液化气灶、抽油烟机等应有尽有。艾大明用洗碗布沾着洗洁精，细致地清洗着碗筷。叶薇要帮忙，艾大明却道：
　　“你给我歇着，以后洗碗的活都归我。”
　　叶薇袖手一边，道：“哎哟，这觉悟真高！”
　　艾大明一边说笑，动作却很麻利，问道：“爷爷很接地气，很好客啊！”
　　“不然，你以为爷爷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知识分子吗？我们长子村的人，都好客！何况你又不是一般的客人。”
　　艾大明心花怒放，一个劲追问：“我哪不一般了？”
　　叶薇不回答，只把水池里的清水泼到艾大明脸上，还哼唱起来:“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艾大明苦于双手满是泡沫，不便回击，只好背过身去防御。
　　傍晚时分，爷爷叫艾大明和叶薇出去散步。
　　夕阳西下，大地覆上一层暖色。微风轻拂，吹荡着湖水，晚天倒映在湖中，一片金光灿烂。祖孙三人，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走在陇上的池塘边。
　　“小薇，说说你俩的情况。”爷爷忽道。
　　“我俩？”
　　“对，生活、工作，爷爷关心呢。小薇之前本来是要进县实验中学做历史老师，后来怎么没去了？”
　　“本来是的，但是大明觉得江城机会更多，想趁着年轻多闯荡闯荡。”叶薇回答道。
　　艾大明道：“爷爷，小薇为我做出了蛮大的牺牲。”
　　“别说什么牺牲，你们有缘才能在一起，要在一起就要有一个人有所妥协。小薇，这一点确实很不错。”顿了顿，又道，“听你妈妈说，是在江城一所培训学校当老师？”
　　“是。”
　　“现在开放了，教育产业化，民办的培训行业大有可为。”
　　“爷爷，我想自己积累几年经验，到时候再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一间培训学校。”
　　“嗯，这个想法是我支持。前几年我还没退休，县实验中学教务处的刘主任，就自愿辞职办学。当时激起了很大的反响，有人说他傻，放弃好好的编制不做，岂不可惜？我不这么看，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不也是个民办教师吗？敢闯敢干没什么不好。”爷爷点头肯定了叶薇的想法，又问艾大明，“大明，你呢？”
　　艾大明捏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搓着，听到爷爷问话，回道：“我在回春药业财务部做会计。”
　　“哦，回春药业。这个我不是很了解，不过每次看电视，都有回春药业的广告。目前发展势头应该不错吧？”
　　“现在公司走入快车道，计划明年上市。”
　　爷爷点了一支烟，道：“嗯，你个人呢？有什么计划吗？”
　　艾大明知道爷爷这个问题的用意。叶家的宝贝孙女就要下嫁自己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如果自己胸无大志，别人怎么会放心？如果说得太满，故作高调，又会显得不着边际。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
　　“我想在回春药业好好干，争取早日当上部门主管。另外我一直在考注册会计师，如果考上的话，距离我的目标会更近一步。”
　　叶薇插口道：“大明确实很努力。”
　　爷爷点头道：“年轻人求上进是好事。我们这些长辈只要你们好好的，不走旁门左道，健康平安就行。”
　　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沿着湖边散步。偶尔会遇到背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或者肩着箩筐从山上摘茶籽的人。长子村的村民同出一脉，自明朝先祖迁居至此，已历七百余年。村民之间多数沾亲带故，彼此之间和睦团结。大家都热情地和爷爷、叶薇打着招呼，称呼爷爷做“叶爹爹”，称呼叶薇叫“薇妹陀”。他们见到生面孔，也会好奇心起，看得人家怪不好意思。
　　乡里人之间，喜欢让烟表示友好。爷爷走不了多久，一盒香烟已快散完，抽出一根，道：“最好一根。”递给艾大明，艾大明忙道：
　　“爷爷，我不抽烟的。”
　　“不抽烟？”
　　“大明真不抽烟。”叶薇解释道。
　　“哈哈，不抽烟好。烟盒子上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爷爷把租后一根烟也塞进烟盒，“我们这个地方民风淳朴，你们在外面工作，可不像这儿啊！”
　　叶薇想起艾大明被打住院的事，有点心疼，忍不住道：“大明之前就因被人打了，还进了医院。”
　　艾大明晃着食指，暗示叶薇不要和爷爷说。眼下话已出口，也只好把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爷爷听罢，道：“大明，你做得对！在大是大非面前，原则和底线不能丢！”
　　大明心里一直有些困惑，便问道：
　　“爷爷，公司里拉帮结派，我到不知道应该站哪一对好。”
　　“大明，你见了客厅里挂的那副字了吗？只有两个字。”
　　“您是说‘直道’？”
　　“对，直道。原话是‘纷纷乱世，直道而行’，我缩成了两个字。”
　　艾大明和叶薇异口同声地重复道：
　　“纷纷乱世，直道而行。”
　　夕阳的最后一抹彩霞挂在西边的天脚上，一老两少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