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种西瓜的张木匠

　　那天我在废弃的北场牛屋跟前看到我家芦花鸡的鸡头，就知道是安群有意在整我。他整我的原因大家也心照不宣。这个安群！气得我把鸡头抛到了牛屋屋顶。
　　这边我还没到家呢，那边就听到木匠媳妇开始叫骂她家的大西瓜了。
　　“你们谁家的孩子，不好好管教，叫他晚上下夜，偷俺家的西瓜！你们有娘养没娘教的，从小不学好！趁早给我说了，我不骂你，你要不给我说，我骂你三天三夜，我咒你祖宗八辈！……”
　　我心想，完了，我虽不是主犯，但那西瓜我也吃了，从犯是脱不了的；为了图一时的痛快，把事儿惹下了，这可怎么收场！于是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了家。
　　我回到家，俺娘已经把早饭做好了。虽然她丢了芦花老母鸡，心痛不已，但日子还是要过的，饭还是要吃的。于是，我们一家四口坐在饭桌边开始吃饭。吃饭的时候，正好木匠媳妇骂了一圈从俺家门前经过，俺娘端着饭碗走出门和木匠媳妇说话：
　　“木匠婶子，你家的西瓜昨天让别人给摘了？”
　　木匠媳妇说：“是啊，这谁真是可恶！俺小孩他爸搬个缘床子在西瓜上面睡着呢，竟然还是让贼人摘了去！如果是别的瓜倒也罢了，可那个瓜是俺孩他爸留西瓜种用的瓜！你把留瓜种的瓜摘了去，明年我们家还怎么再种瓜？这不是干断子绝孙的事吗？……”
　　俺娘说：“这谁个也真是太缺德！我给你说，俺家的芦花老母鸡昨天夜里也让贼人给偷了！你不知道这芦花老母鸡好，天天下蛋，从不歇茬，俺家养了这么些个鸡，我就喜欢这只鸡，又肥又大肯下蛋！昨天晚上这只鸡也不知怎么的，八成它有灵性，就知道有人偷它似的，就是不肯上宿，算是我和俺家小明把它逮了，装进鸡笼，又用砖头压了，谁知还让人给偷走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逮它，由它去了。现在倒好，被人偷了去了；我真觉得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我心痛死了！这些人你不骂骂他他也不经心！我说木匠婶婶，你先骂着，等我吃过饭，我也去骂骂。”
　　木匠媳妇说：“你说你家的芦花鸡让人偷跑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我说俺家西瓜丢了，你又说你家老母鸡丢了；我不说俺家西瓜丢了，你也不说你家老母鸡丢了，你说的谁信？”
　　俺娘说：“木匠婶婶，你这说什么话？我家的芦花母鸡让人偷走了就是偷走了，没偷走就是没偷走，我骗你干嘛？你这话什么意思？”
　　木匠媳妇没答话，继续骂着走开了。
　　回到饭桌，俺娘把刚才的事说给俺爸听，说你看这个疯婆子，我说你骂西瓜，等我吃过饭我再骂鸡，她还说我说话谁信？就以为我说丢鸡我骗了她似的。你说你骂你的大西瓜，我骂我的鸡与她有什么关系？你心情不高兴，我心情更不高兴呢！
　　俺爸劝俺娘说，你别理那疯婆子！
　　我们还没吃好饭，木匠媳妇骂了一圈子又到俺家门口了。俺爸说，这老女人，在自己男人跟前大话也不敢说，这出外骂人倒口齿怜俐。木匠媳妇骂了几句走远了。没过多少时候，木匠媳妇又转过来了。俺爸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了，问俺娘说，这木匠媳妇怎么老是在咱门口骂？俺娘说，我也这么觉得，我开始和她说话我就觉得她情绪不对，好像她有意对着咱们似的。俺爸对俺娘说，你出去看看。
　　于是娘就出了门，看了一会儿，就回来对俺爸说，这女人走不多远就回来了，就在咱门口打转转，她就是有意对着咱的。我得去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俺娘就出去拦住木匠媳妇的去路问她说，你怎么老是在俺家门口骂？你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好了。木匠媳妇说，小明他娘，你这话就差了，我骂俺家的西瓜你心什么经。俺娘说，我不心经，你怎么老是在我家门口骂西瓜？你分明是有意的！木匠媳妇说，你说我有意我就有意！俺娘说，那你得把事情说清楚，你为什么有意在俺家门口骂？木匠媳妇说，干脆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你问你家儿子偷没偷俺家的大西瓜！俺娘说，你不要冤枉人，俺家西瓜脚踩扑蹋都是的，吃都吃不了，还偷你家的西瓜吃？！分明你想讹俺们！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俺爸出门一听也气了，转头问我说，你到底偷她西瓜没有？我说我没有。俺爸把烟头一摔说，孩他娘，和她骂！看她能怎么着！
　　俺娘于是来了气势，便和木匠媳妇吵了起来；木匠媳妇也不是穰茬，一跳三高地吵开了。俺娘气得把小褂子撇开了，只穿小内衣跟她吵；木匠媳妇更决绝，小褂子也撇开了，里面什么都没穿，二只奶袋子胸前来回晃动，声色俱厉地骂开了。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俺娘就有点打怵，俺爸就上前说，不要跟这个不知羞的女人绍叨，我找张木匠去！
　　于是爸去找张木匠，当然我没敢去。后来有人对我说，俺爸见了张木匠，还没等爸开口呢，张木匠就说了，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能不能保证你儿子没偷我的西瓜？俺爸说，我能保证。张木匠说，我有人证明你儿子偷我西瓜了。俺爸问，谁？
　　张木匠说，是安群。我开始怀疑是这小子，偷鸡摸狗这小子行家，可是你婶子刚要吆呼谁偷俺家的西瓜，这小子就来了，说是小明偷的。我说我不信，他说东风和拐子都能证明是小明偷的。我就带着安群找拐子和东风，他俩都承认了，你叫我怎么说？一句话说得俺爸张口结舌，便气急败坏地说，我这就回家问问小明，他如果真偷你家的瓜，我把他的腿打断！
　　后来因这事，我找拐子和东风求证，是不是你们俩作了伪证，说那西瓜是我摘的？他们俩都说他俩谁也没有说那西瓜是我摘的。我问，那张木匠为什么说是你俩都承认了？拐子和东风说，张木匠带着安群来找俺俩应证的时候，俺俩都没张口，都没说这瓜是你偷的。我说，那你们也没说这瓜不是我偷的，你们不言语，你们就是默认了。他们俩就说，我们不知道什么是默认不默认，但是我们就是没说。
　　事情反正是说不清楚了。
　　那次爸爸怒气冲冲地回到家来，就从门后边拿出赶牛的鞭子，把我叫到院子里，一鞭子打在我的后背上，我后背顿时火燎燎地疼起来，疼得我忍不住哭了。爸爸叫我道：小明你说实话，你昨天究竟干什么去了？你有没有偷张木匠的西瓜？事到如今，我只得具实以告：安群去偷的，他还用草叶子撩了木匠的鼻孔；然后怀里抱了一个，一只脚还滚了一个。爸爸问：那他们仨人为什么都说是你偷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继续哭着，哭得爸爸心软了，说，我就知道不会是你的事，就是你太老实了，受人欺负。
　　知子莫若父，爸爸道出了实情。我继续哭，不光是受了委屈，我还怕爸爸提俺家芦花老母鸡的事，我就是罪上加罪。西瓜的事我能推脱，但是芦花老母鸡的事我怎么推脱呢？
　　爸爸说，算了，你不要哭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去找木匠算帐去。
　　于是爸爸重又找到张木匠理论，最后两人差一点打了起来，算是旁边有人把他们拉开了。自此，我们家和木匠家就结了疙瘩。
　　结了疙瘩，爸爸就想着法子说张木匠的坏话，就说起张木匠的一段往事。
　　张木匠不仅做木匠，他还会种西瓜，他种了一辈子西瓜；他种西瓜的技术比做木匠技术好。他做木匠是半路出家，原来学剃头，剃头给人家剃得豁豁查查的，渐渐地找他剃头的人就少了；后来他看木匠活多，他又跟师傅学木匠。他学木匠三年出师，师傅叫他做个小板凳，小板凳榫榫眼眼的，他怎么也搞不懂。其他活还凑和，一说叫他做个小板凳，他就恼了。他种西瓜有一套：他种西瓜舍得投本，把上好的黄豆用锅烀熟了，掺上农家肥，施在瓜根旁边作肥料；在技术上，他一个瓜秧修剪成一股，满地的瓜纽，他只捡有长相的留二个；所以他种出来的西瓜又大又甜，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张木匠种的西瓜好吃。
　　张木匠的媳妇有三个兄弟，其中老三有个闺女，十六七岁了，长得如花似玉，只是有一条，得了一种怪病，大小医院都瞧过，瞧不好，后来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家里人心疼得不得了，可是也回天无力，只能在家里放着。有一天，看着这小姑娘不行了，他爸就含着泪问她：你想吃点什么？小姑娘说，我啥也不想吃，就想吃俺姑姑家里的大西瓜。他爸说，这能成，不就是大西瓜吗？我到你姑姑家要一个不就行了吗？于是对他闺女说，你在家等着，我到你姑姑家要一个西瓜就来。
　　老三的家离他姐家也就是张木匠家不远也不近，老三吃过晌午饭就准备去他姐家，但是他怕路上耽误时间，所以就赶了个骡子车，没多大会就到了他姐家。到他姐家，他姐也热情，就让他到家里坐，然后给他倒了茶，又把张木匠的小烟筐搬来，让他弟弟吃土烟。他弟弟说不了，我来就是要一个西瓜的，你侄女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口你家的甜西瓜。
　　那天正好张木匠出去做木匠活去了，不在家，他姐就说，你稍等等，等你姐夫来，给你抱一个大的，让我侄女吃个够。老三想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吧。于是姐弟俩就说这孩子的病情，老三就叹口气说，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木匠媳妇也掉了几滴眼泪。眼看日头偏西，木匠还没回家，老三就有点着急，问他姐姐说，怎么姐夫还没回来？木匠媳妇就说，你姐夫一大早就出去做活去了，中午也没吃饭，他没多大会也该回来了。姐弟俩又说了一会子话，看着日头偏西，张木匠还没有来，老三就更急了，说，姐，我不等姐夫了，你赶紧给我抱一个西瓜我回去吧。木匠媳妇说，你这么急干什么？你姐夫还没回来，他一会儿还不回来吗？
　　老三说，你老是说他一会儿回来一会儿回来，这都快等一下午了怎么还没回来？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他万一今天不回来了，你侄女在床上病重躺着，我怎么放心得下？再说了，俺那孩子一心就想吃口你家的西瓜，万一回去晚了，你侄女过去了，吃不上这一口，我不是一辈子的懊怨吗？我不等姐夫了，俺姐，你给我一个西瓜我赶紧抱回去吧。木匠媳妇说，我实不瞒你，这西瓜在你姐夫眼里金贵得很，上一次有谁个来要个西瓜，我给了那人一个小的，你姐夫回来知道了，好不和我生气，有半年多不理我。现在没有他的话我擅自给你了，他回了家又不知道生什么事。你知道你姐夫那脾气暴躁地很。
　　老三一听这话，钢牙咬碎，吞进肚里，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劝自己道，忍一忍吧，这不是为了自己的闺女吗。于是又等了一时，看看日头将落，他姐夫还没有来，他又他姐姐说，给我一个西瓜吧，我赶紧回家切开给你侄女吃，别回去晚了，你侄女吃不上这口了。木匠媳妇还是面有难色，说，你姐夫还没回来怎么办呢？老三看着求不来了，又看着天色将晚，放心不下家中的孩子，只得赶着骡子车回家了。等他回到家，那孩子已经背过气去了，老三哭得呼天抢地。。
　　按理，孩子过去了，把至亲招呼了，都来看一眼，然后入土为安。老三心疼不已，什么事都是老大给他操持。老大问老三道，找谁把咱大姐叫来看孩子一眼？老三说，不要去叫，我没有这门亲戚！叫哪门亲戚我都不反对，就是叫大姐来我反对！孩子都快过去了，想吃她一口西瓜她都舍不得给，这门亲戚还走什么道子！
　　于是，这门亲戚就断了交往，到老死也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