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凛凛青云寨

　　逐月楼平平静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未发生。年轻人昨夜很是看了一场好戏，第二日，天色还未亮，老人家起身料理驼队、整理货品；几个护院回来，将镇上的情形通报与他。老人家当即作出了不再耽搁、就此起行的决定。
　　这个决定自然非常正确。逐月楼的平静中，潜伏着一股暗流。关老大一败，手下白虎骑人心不稳，且逐月楼常驻的几个小马帮业已联合起来，他们早已跃跃欲试，想取白虎骑而代之。趁着这场暴风雨还未到来，赶紧离开方是上策。
　　天色刚明，一行驼队便穿城而过，往东而去。走了数十里，老人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前方，道：“再往前走十来里，就到了且末了，到那里我们再休息两天，好好准备准备。”身旁年轻人昨夜见识了赤尔丹闹事，因道：“阿爹，这一片听说闹马贼，那赤尔丹若是来闹事，却是如何？”
　　老人家看了看年轻人，笑道：“你行走的经验浅，到时候你便不要多说话，按规矩，马贼也就是分你十分货物中的一份罢了，就是小心不要惹怒了他们。”年轻人闻言点头，一会又道：“爹，自家养了这些个护卫，又另雇了些保镖，不为了防马贼，却是防啥呢？”老人家“哼”了一声道：“别的小马贼什么的，我们这些保镖也可以抵挡一阵，不过你可知接下来那一段路的马贼是什么来头么？”
　　那年轻人摇头表示不知。老人笑道：“这片戈壁之上，大大小小的马贼不计其数。可是只有其中少数几支算得上是最为可观的。这里往北，势力最为强大的一支叫做黑风寨。他们麾下人马有数千之多，粮食、给养不计其数；连官军都要让他三分。”
　　老人说到这，年轻人紧接着道：“我知道了，阿爹您说的是闻名大漠的四大马贼，其中以黑风寨最为强盛，唯一可以与之抗衡的，就是虎踞青云山的青云寨。”老人家点头道：“不错，说是四大马贼，可是除了青云寨尚可以和黑风寨相抗衡外，另有白虎骑、炽烈营这两家。可是这两家论人丁论势力，皆比不上前两家。我听说，炽烈营赤尔丹前番已经归了黑风寨；白虎骑今次怕是不成了。黑风寨寨主封无稽素有一统大漠的雄心，如果连青云寨都应付不来，今后我们也得做好和他们打交道的准备。”他说到这顿了顿，看着前方，道，“不过放心，我们这一路碰不到黑风寨，从且末出去，会经过青云寨的地盘。到时真遇到他们也不用慌，那青云寨寨主吕成风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到时你不要说话，一切让我来应付。”说到这众人再不多话，只是闷头赶路。
　　走不多会，年轻人遥遥看见前方横躺着一人，看起来颇为熟悉。再定睛一看，黑衣黑袍，袍子上金丝银线闪着光芒，却不是昨夜那个女侠更又是谁？年轻人心中一慌，忙撒足狂奔过去，那阿大也认得此人，也一同跑过去。却见此人浑身血污，倒伏在地上。年轻人俯下身去，将她抱了起来，却觉得此女颇为沉重，想来习武之人、身体较常人更结实，却也正常。年轻人探了探她鼻息，感觉此人气息虽然微弱，却十分的匀和平稳，显然只是昏了过去，并无大碍。因此心下稍安。再看时，却见此女发丝凌乱，双目紧闭，浑身血污浊臭不堪，可即便如此，仍能感觉抱在怀里那一股温热和柔软；更兼肌肤胜雪，更是令人心中一荡。年轻人不敢亵渎，忙又让她躺下，向后面驼队喊道：“阿爹，这里倒了个人，有水没有？”
　　老人此时也跟了上来。家丁们把谢芜菁救了，喂了些水，将她放在骆驼上坐好。那年轻人止不住往骆驼上的谢芜菁看去，心中猜测究竟是何事让她倒在此地？若非是自己遇上，岂不是就此送命？
　　他却哪知谢芜菁有一疗伤法门，不需内力，唤作“龟息法”，须将自己的神思紧紧封闭，整个人的知觉和外界隔绝开来。昨夜她行至此处，疲累不堪，昏倒在地，却无意间合了法门，身体自动进入龟息状态，伤势就此加速愈合。即便是年轻人不来搭救，再有几个时辰，谢芜菁也自会醒来。当然此地马贼横行，若是在龟息之时碰上赤尔丹，那下场就不堪设想了。
　　此时谢芜菁仍在龟息状态，任凭外界如何喧闹，她都不会转醒。幸而她遇见老人家的商队，便同商队一道，往且末而去。
　　驼队在且末安顿，这些自不必说。却说谢芜菁不知不觉中，渐渐缓缓转醒过来。虽然仍是浑身无力，虽然左肩的伤口仍然隐隐作痛，但是神智的感觉却分外清爽。
　　进入龟息态后，全身伤势快速愈合；可是她却对外界全无感知，因此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应该是被人救了。现在安然的躺在一处明洁舒适的房舍中。
　　那把长刀安静的放在枕侧，压着已经洗净的明教原子法袍。估计不多会，那个救命恩人也该进来查看自己的状况了吧。她也懒得出声，只是胡乱靠着墙壁，抽出长刀胡乱得耍着。渐渐的感觉口中淡的慌，肚内也空空如也很是不舒服，正想吃肉喝酒。却看到帘子被掀了开来，从外头转进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来。
　　那女人见谢芜菁已经醒了，正把玩着明晃晃的钢刀，却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谢芜菁忙合上刀，放在一旁，拱手拜谢道：“可是大娘救得谢某性命？可要好好拜谢。”那女人忙道：“哪里哪里，我只是当地的一个住户，救你的是昨日来到且末的一个行脚商旅，是他们都是男人，多有不便，因此托我照顾你。
　　谢芜菁心想这岂非多此一举——只因为在大礼朝，谢芜菁的贴身侍者无一例外全是男人——不过仍然谢道：“那也要多些大娘的照看之恩，还请劳烦将搭救谢某性命的英雄请来，谢某要当面拜谢。”那女人闻言点头道：“那成，你先休息，我帮你把他叫来。”说着将热水放在床头，转身出去了。
　　一会，一个须发花白，胡服打扮的老人钻了进来。谢芜菁见状，忙起身拱手道：“这便是相救谢某性命的恩公么？”那老人忙道：“姑娘切莫如此，快躺下。”
　　谢芜菁闻言也不再勉强，仍旧靠在墙上，那老人家便坐在床头。老人淡淡的看了看谢芜菁的气色，点头道：“姑娘是习武之人吧，身子真叫健朗，如此重的伤竟然恢复的八九不离十了。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谢芜菁这才知道她应当是进入了龟息状态，因此伤势才有如此愈合的速度。如此一想，不禁冷汗直流：倘若龟息时遇上的不是这个慈善的老人，而是赤尔丹或是其他某个马贼团伙，自己被其恣意淫辱了都尚且不知呢。因忙再三称谢，而后才将自己的姓名、昨夜大概的经历说了。当然没有多提恶斗的细节，只是一语带过。那老人家已然啧啧称奇：“那赤尔丹是大漠中最心狠手辣之辈，姑娘能从他手底逃生，果然是有些道行。”
　　谢芜菁因问老人家姓名，老人道：“我是行经此地的商客，你管我叫朵儿卜就行了。我们一路从呼罗珊国过来，去往长安，将手里的香料和金银器，换成你们大唐的丝绸和白瓷。”说道这里，他顿了顿，道，“姑娘，你既然是一个人，怎么会跑到如此危险的地方来呢？”
　　谢芜菁顺口回答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何会在这里，只是我的确也需要回到中土去……”说道这里，又想到老人家口中称“大唐”，想来这里的中土该是一个叫做“大唐”的国度，自己的大礼朝果真是不在了。却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来到了什么样的一个世界。
　　老人家看谢芜菁出神，只道她累了，因道：“姑娘既然要去中土，那你我便一同前往吧。老汉我先走了，姑娘好生歇息。”谢芜菁也不推辞，谢过了，目送老人家出门。自己却仍不停的胡思乱想这“大唐”、“大礼”，只觉得真不知该怎样才好。
　　迷迷糊糊过了一日，第二日，商队起行。继续往东而去。经过一夜休息，谢芜菁早已复原，她与年轻人走在一道，两人有说有笑，就好似认识了许久的朋友那般自然。年轻人谈论着西域的趣事，谢芜菁也说了些大礼朝的见闻。谈到大礼朝皆是女子宦游在外，男子持家主事，年轻人皆大感奇妙。可据年轻人说，西域也有个“女国”，满朝文武也都是女子，因此也并不觉得太过稀奇。谢芜菁却听在心里、记在脑中，想着这个女国和大礼朝是不是有些关系。可是年轻人对西域“女国”没有更多了解，谢芜菁也只能罢了。
　　行走了大半日，谢芜菁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来人了，大家小心。”
　　离她最近的是朵儿卜老人和他的儿子，老人看了看她，然后仔细的看了看周围，不一会，也发现不远处的山坡后面有阵阵沙尘扬起。
　　“大家小心……注意戒备……”老人用着胡语呼唤整个队伍，那些提着弯刀的武士立刻赶到驼队周围，将整个驼队护住。老人又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对着身后的一群年轻人道：“别慌张。”众人并未显得如何的惊慌失措，显然朵儿卜老人早就有过交代，这些弯刀武士也是见过场面的人。只是老人的儿子见识浅一些，此时微微有些冒冷汗。
　　那些马贼大呼小叫，三十余人来人骑着马，架着弓矢和刀剑，人人身着青黑色的衣服，风一般的把驼队给包围了。这些马贼将驼队围定，众人熟练的将整个驼队围在中间。其中有一人缓缓策马走了出来，扫视众人，忽看见朵儿卜站在前面拱手问礼，便笑道：“是朵儿卜大爷？你今次又是贩香料去么？”
　　老人家上前几步，递过一卷绢帛，上面细细的记着一些文字，一面道：“吕帮主可好？我可有阵子没打这过了，想不到你们还认得我。”
　　那人看完绢帛，上面左不过是货物的清单，便收在怀中，笑道：“好，帮主他好得很。老人家你赶得真巧，今次吕帮主正好无事，说想见见老朋友。你可算来对时候了。不赶路的话，就请往青云寨中坐坐？”那老人家知道这事推辞不得，忙笑道：“既然是吕帮主相约，那岂有推辞的道理。”说着回身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于是驼队众人随着这三十来个马贼，一同往青云寨而去。
　　一路走来，驼队众人个个不言不语，马贼众人却人人都是闲不住，一路大呼小叫。行至日头偏西之时，为首一人指着前方一处谷地道：“从这过去，就是青云寨了。”谢芜菁闻言顺势望去，那一片谷地原本似乎有河道穿行，因此有许多胡杨等树木，可是现在河道应该已经干涸了，这些树林十有七八都已经枯死，可在夕阳之下，仍可见密密麻麻的一桩一桩树木立在谷中。
　　众人又前行一会，穿过小谷，谢芜菁抬头一望，顿感眼前一亮：那青青绿绿的一片，尽是沙漠之中无从寻找的颜色，一层叠着一层，山势直耸入云霄之中——真可当得上这“青云”二字。更可观的是，这青山墨墨然往两边分开，中间依稀含着一个小山坳；便有一个要塞顺着山势立在这上面：前方是悬崖深谷，只容一条不宽不窄的小路进出，远远望去，山寨沉沉于暮色之中，不知有几层几叠，只让人觉得这真是天赐的险要难攻易守之地。这景致本来颇合谢芜菁之意，让她有豪气顿生之感，可她心中却忽生疑惑：如此险要之所在，如此可观的一处要塞，为何却成了一伙马贼的山寨大本营了呢？要是说那青云寨是一伙马贼建立起来的，那她是一百个不相信。
　　谢芜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那为首的马贼指着前方道：“瞧瞧，青云寨到了。”一伙马贼都哄的一声闹将起来，好不开心自在。驼队众人也不免加快脚程，往青云山下的小路而去。
　　一伙人慢慢的走上了小道，及至山寨大门之前时，山寨大门的城墙之上早已点起了支支火把。映着火光，谢芜菁将这大门看了个真切：这高墙表面用的是石块和砂浆砌成，可能还有独门秘法加固，顺着天然的悬崖，形成了一道最为稳固的防护。山寨大门足有三个人高，宽能容数匹战马同时出入。门上一行稳健峥嵘的大字：青云宝寨。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谢芜菁来不及看真切，依稀能看见是什么“大唐某某年号几年制”，应当是这个要塞落成的时日——由此，再一次印证了谢芜菁的判断：此处已经不是自己熟知的那个大礼国了。。
　　她随着众人一路走上去，很快便穿过了第二道城墙——和第一道城墙相比并不显矮，却更加宽阔，上面显然可以堆放滚木雷石甚至于架设守城器械之类的东西。两道城墙城门交错布置，之间只有一小片瓦舍。再往上还有第三道，然后才进入了盘山而上的军仓和营舍。顺着山势，层层叠叠的尽是屋舍、平房一类的建筑。众人又是盘着小道往上，好容易才来到了最后一道城墙的前面。这道墙过去后，谢芜菁终于看到了一片占地不小的广场——此广场位于峭壁万仞的山谷之中，抬头一看，方看到一个高高在上的楼阁建筑夹在两山之间，俯视整个青云寨。楼阁之上的大字淹没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谢芜菁想来，应当就叫“青云阁”恰当一些吧。
　　众人寻了一处干燥宽敞的地面，将装着货物的箱子一并累在地上。谢芜菁便同朵儿卜老人呆在一处，只等那青云马贼如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