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间少年

　　疏星寥落。
　　李晏清乘着夜风独自一人在台阶处站了许久。久到他的眉目双肩都覆上了一层细密薄霜，他才恍然惊觉，竟又是一个子夜。
　　微微垂下眼帘，他抬了抬有些发僵的手，轻柔的拂去了衣间霜雪。
　　大抵是站得久了，让他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看起来僵硬了不少。
　　凝霜冰凉，在触及指尖后便化作了细密水珠渗进衣物中，与这夜里的晚风一同，带来几分寒意。
　　冷吗？
　　冷吧。
　　不过他倒也并非是个怕冷的人。
　　华山终年白雪，他犹记得师弟师妹们曾经聚在一起说笑，言论中还夹杂着不少对这气候的怨言。那时他就坐在一旁听着那些牢骚，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曾踏着严寒在论剑台上练剑，在九老洞中打坐，在观日峰上看雪。对他来说，不管多冷，纯阳宫都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亲人，还有他的回忆，他从未想过会有看不到的一天。
　　也说不清，今夜他为何会独自在此站了一个时辰，若要究其原因，大概是……他还想再多看一眼吧。
　　月光跌落在他如深潭的黑眸中，晕开了流光般的潋滟。
　　轻轻吐出一口气，他转过身子，合上了一直大开的房门。
　　房内的书本纸张已经被吹得七零八落，他此刻却无心去管。关上门后，他便踩着两寸厚的积雪朝外走去。
　　夜色映出了白衣青年单薄的背影，和雪地里留下的一串脚印。
　　其实他并未决定要去哪里，或许只是单纯的想散散步罢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以往那些看过无数遍的景色，甚至不起眼到被他忽略过的东西，这会儿都被他一点一点的映入脑海中。
　　包括角落里的石子，树干上分叉的枝桠。
　　再一回神时，他方才发现他已走到了纯阳大殿旁。
　　镇岳宫与纯阳殿其实也不过百尺距离，往日里几个呼吸之间便能到达，不过今日他却走了很久。
　　站在殿外的吕祖碑旁，他一时有些恍神。
　　他想起了当初李善之教他认字，教他读经，教他练剑时的场景；也想起了当初有小师弟逃了早训，被他抓到后泪眼巴巴望着他的场景。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不禁漫上了一丝笑意，眉目愈加柔和。
　　正打算再往前走走时，就见他原本迈出的脚步突然止住——
　　他听到了练剑的声音。
　　习剑十余年，他对这声音再清楚不过，只是心下略有疑惑，谁会在这个时候练剑？
　　带着这丝疑惑，他循着剑声朝着纯阳殿右边走去。
　　大殿右边是万丈悬崖，其间连着一座吊桥。从吊桥往上走，便到了玉清宫。那是专门教导初级弟子的地方，剑声也是从这里传出。
　　果不其然，李晏清刚一上来，就看到玉清宫殿外剑影交错。
　　持剑之人是一位年约十三四的少年，剑式虽然凌厉却稍显杂乱。
　　他此时正忘我的练着，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站着的李晏清。
　　那少年略略收式，将剑挽了个剑花，转身正欲刺出最后一招时，猛地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他那张因练剑而略有发红的脸色当即被吓得惨白，想要收剑已然来不及，少年下意识喊道：“快让开！”
　　喊出这三个字之后，他意外的没有看见那人退开。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伤了那人时，却见那人剑指一挥，轻松化解了他的攻势。
　　少年后退两步，惊吓过度的他手一软，长剑“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晏清捡起那把剑，又把剑交到少年手上，温言慰道：“抱歉，吓到你了。”
　　少年这才看清来人，当时舌头便开始打结：“大、大大大师兄……你……你怎么会……”
　　“别紧张。”李晏清微微笑道：“我只是随便走走，没想到看到你在这里练剑。”
　　说着，他偏头想了想，又说道：“我记得，你是才入门两月的弟子，叫做……宁修远？”
　　这话刚落下，宁修远登时眼睛一亮，惊喜道：“大……大师兄……还记得我？”
　　李晏清颔首道：“嗯，记得，两月前陆师叔下山回来后，你是和他一起回的。”
　　顿了顿，他又问道：“不过现下已经很晚了，怎的不去就寝？”
　　宁修远挠了挠脑袋，语气有些难为情，“上个月岑真人教了我们纯阳二十六式剑法的其中八式，好多师兄们都已经会了，但是我……”
　　少年语气满是失落：“我知道我脑子笨，学什么都很慢，所以才想……多找时间练习。”
　　他摩挲着手中的剑，眼眶微红，“我不指望自己能学得多好，只要不拖后腿就好……”
　　话音才落，宁修远就感到手里一轻。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就看见眼前人含着微笑的眼眸。
　　“别急，我教你。”
　　他登时愣在当场。
　　待回过神来，便只觉心中一酸，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他从小父母双亡，皆由他三叔照顾着。他三婶本就不满家里多个吃白饭的人，在有了儿子后，就越发的不待见他，三天两头便在他三叔耳边吹风，吃穿用度也生怕他占了便宜，他三叔对他三婶的行为也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
　　他还记得那日早上他只喝了一碗比水还清的粥，就被他三婶打发出去砍柴。那天日头比较烈，他出了不少汗，在经过山坡时因为饥饿和乏力不慎跌了下去，摔伤了腿。
　　他想，若不是他命大，刚好遇上了出行的陆渊，他怕是早就下去见爹娘了吧。
　　大概是性格使然，所以哪怕是他如今离了那个家，来到了纯阳宫，他也依然低着头不敢和人说话，加上他学习总要慢人一步，导致他更不敢和人交流。
　　进入纯阳宫后没几天，他就参加了门派里一年一次的论剑峰论剑。在一片苍茫雪色里，那个穿着雪纹鹤袍的青年凌空御剑的场景成了他一辈子追逐的梦。
　　他一直以为他和这位大师兄不会有交集，至少在短期内不会有。
　　可是此刻，这人就站在他面前，不嫌弃他，还愿意教他，这怎么能让他不意外？
　　吸了吸鼻子，他收回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专注的看着前方。
　　那头李晏清已在空地上站定，做好预备式。
　　他神情肃穆的冲宁修远点了点头，而后手腕一动。
　　宁修远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眼睛都不敢眨，生怕漏过任何细节。但他越看越觉得疑惑——一模一样的招式，他练了一个多月，不会认错。可对面之人的剑式似乎看不出丝毫的力道，仿佛只是在做一个普通的动作。
　　宁修远不怀疑，此时若是他拿把剑攻过去，立刻就能击落对方的武器。
　　然而就在这时，他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待他看清眼前景象后，眼睛霎时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