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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天的晚上，鹿家湾，董家一干人或坐或站或蹲，窝在大爹家堂屋，商议日本人就要来了，大家是走是留的问题。
　　长有长进正在劝大爹二爹，但他们两个，一个也不愿意走。
　　大爹认为自己只能呆在这里，庄稼还种着呢，油菜到了收成的季节，都还没收完，能去哪，去干嘛，拿什么活，他不能走。
　　二爹倒有些想走，他听过，知道日本人的可怕，但他发现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打算走，他也只好留下。
　　二爹的两个儿子是二爷，三爷，两个人都有在外逃难音讯全无的子女，他们怕走了孩子回来找不到他们，不能走。
　　说到这里，长有也不劝了，他原本就不想走。长进急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是从日占区回来的，你们没见过，我见过。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你们吗？刺杀，砍头，活埋，烧死，还有女的。南京，不跟你们讲过吗？！”
　　长进双手双脚并用的比划着，讲着骇人听闻的事实，但好像没起多大作用，真的是不到棺材不掉泪，他悲伤的想。
　　“我们晓得，长进带着女娃们走，我们这些老的爷们留下。”大爷于是说。
　　长有习惯性的翻了个白眼，四个兄弟，大爷最是懦弱，以前董家受鹿姓欺负久了，大爷磨成了隐忍的性格，人也比较弱，没什么能力，种田都种不好，也不聪明，在长有看来简直蠢得要命，一直瞧不起他。也因此，一直憋着一股劲，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董家长子长孙，有护佑一大家人的责任。此时，这个平时没主见的爸忽然开始总结了，明明没错，他倒是也不能一时瞧得上了。
　　“你们谁要走走哈，反正我是不走。”二婶很坚定，气嘟嘟的坐下，她不是气谁，自从两个女儿归途受阻，她就一直这样，火大，气大，闷闷的，满脸愁容，显得又老又黑面，不冲着谁。本来很好的样貌，现在也变丑了。本来还比较注重收拾的，至少在农村算是注重仪表的，整天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洗得白得发亮，现在也不修边幅了，有点脏。
　　上海一打仗她就盼着两个女儿快回来，谁知盼了大半年居然都没到家，又听人讲南京的恐怖，担心的天天做噩梦，睡不着觉，后来才知道原来小四跑去南京找到了小五并顺利跟长明汇合，还好，跑得快，没赶上日本人，可是在路上长明被炮弹的弹片伤了大腿，三个人只好沿途停下养伤，这一停就停了小半年，这下日本人又来了，医院都被炸了，他们待得地方也待不下去了，联系上了武汉的大姐夫，说他们安好，让家里人放心，还说即将启程往家里赶。这一个月快过完了，也没音信。
　　“二嫂不走，那我也不走了吧。”三婶不确定的跟腔，其实这是三爷的意思，但三爷习惯性的白了她一眼，但这次没直接看着三婶白，却被另外一道白光命中，他大儿子，董家老三，长平，正在翻他呢。
　　三爷家，三爷瞧不上老婆，动辄挖苦，讽刺，吼，不过，他随即就会被长平同样报之。长平和长有都是狠过老子的主，也都瞧不起自己的爸，长有是嫌弃老爸能力差性格弱没脾气，长平则是怨怪老爸人不行对老婆不好又不务正业。
　　二爷家，二爷听老婆的，二婶已经表态了，三爷家，长平三爷说了算，长平三爷意见是统一的，大爷家，长有顶梁柱，三家看来都有了主意，一众人看向了四爷。
　　四爷刚从九衢县城回来，他早奔进县里了，现在已经不是农民，算是一个乡绅，当了个什么委员会的文职小官，有房子，一家住在县城。此次回来不过是接老父亲躲难，谁知大爹居然不肯走，四爷家，就四爷一个人回来接人，大爹既然不走，他自然是再一个人独自返回县城的。
　　一众人听完，显出了各种自我特色的表达，但意思都是一个：不待见四爷。
　　或许是排斥相异，这屋子，除了学生，半工半农的二爷三爷和长平，本质一屋子农民，谁叫他不是呢。
　　四爷大概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对了，他刚才只表示接自己的爸，却把自己的二爷，爸的弟弟，二爹，忘记了。放在往常，理所当然，谁都没有义务管自己家人以外的人，但这个时期，实在不该这样做人。
　　“二丫，小六，九丫。宁儿，阳阳，跟我一起吧。”
　　四爷开始点人头，向着几个丫头和毛孩子的长辈们表诚心。几个爷奶父母都收起了先前的不待见，有的甚至显出感恩。生死关头，谁救自己的子女后人，谁就是恩人，管他之前怎么瞧不起自己，管自己之前怎么讨厌他呢。
　　三爷家的二丫是要走的，虽然爸妈都不想走，哥也没打算走，但她要走。她是董家三个没怎么念书的女儿之一，她没什么见识，但她懂得如何过，能让人过得舒适安逸。她整个人文文静静，安安逸逸的，连表态也就是用脸上的微笑。
　　二爷家的三个丫头则各有想法。
　　三丫首先就不乐意了，“四爷，我不是您侄女是吧？”
　　四爷一副怎能呢。“你家在镇上有房子啊，我是怕你住不下才。你大嘛。”意思是能叫上你家两个妹就仁至义尽了。
　　“大就该死啊！”鹿家湾靠山临溪，左右丘陵，溪那边就是鹿河镇，虽然两边都有弯曲纵横又起伏的农田、丘陵，但最慢的脚程也走不了一个小时。日本人要是打来鹿家湾，请问鹿河镇还远吗？
　　”现在知道我大了。那我不也是待嫁的姑娘啊。“
　　三丫反正是要走的，留在这干嘛，等着日本人来祸害啊！她想。爸妈本来对她也就那样，她要为自己打算，她一直想奔进武汉，像大姐那样，嫁个武汉的商人，可是她没有大姐的生意头脑，由于二爷的重男轻女，当时也没念上书，所幸外貌上她占尽了优势，这里早装不下她，日本人就是不来，她也不会待在鹿家湾的，四爷的邀请，简直是天赐良机，谁知他居然落下自己，这种憋屈怎能忍，心里打定主意，反正到时候就跟去，瞟了瞟小六，不行就让她留下好了。
　　小六则是无所谓，她怕日本人，但她无所谓待在哪儿，她眷念家，不想走，更不想寄人篱下。虽然她其实算是二爷家最被忽视的女儿。
　　二爷一直想有个儿子，为此，难免对几个女儿爱恨交织亲疏有别，比如到了三丫就没怎么重视，因为当时有了大姐，觉得这胎该是儿子的，谁知是女儿，大失所望，讨厌。到了小四，又是女儿，都不想理。到了小五，还是女儿，不过已经开始麻木，无所谓了，就也还好。
　　直到小六，重燃信心，谁知还是女儿，为此，他是恨小六的，也为此，小六养成了怯懦，寡言，顺从，沉静的性子。如果不是大姐太争气，奔到了武汉，有钱，又顾她们，二爷家后面的几个女儿，小四，小五，小六，哪会有上学，还个个去念大学的待遇？
　　到了最后一个女儿，九丫出生，老来得子的幻梦泡汤，二爷已经看开了，算了，算了，这辈子与儿子无缘，算了，算了，不求了，不怪谁了，再说，大丫是女儿，不也比很多儿子有本事，也算是董家这辈奔得最好的了，不生了，不生了。据说当时二婶听了，跑去九衢赶集，又是唱戏，又是请人吃饭，还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九丫因此享受到了该有的待遇。
　　九丫才十几岁，刚念完中学，从县里回来，打算接着去武汉读书，正在托大姐和大姐夫办呢，听了四爷的邀请，也没什么自己的想法，反正就看爸妈和姐姐们的安排。
　　“四爷，你那县里的房子住的下几个外人啊？”三丫早跟四爷讨价还价，声音又大，老远都能听见，小院里的九丫都不用进去。
　　“外人，你看。”四爷一副，怎么是外人呢，但主要的话却好像吐不出来。
　　“住几十个人冇得问题的，放心。”不等四爷回，长有在旁帮腔。
　　“那够呛。房子都没那么多。”
　　“不是吧，我们去过啊，你那院子，两进的，还有二楼。”长平随即跟上，还故意走到四爷耳根说。
　　“你喊什么，我又没聋。”相比对于长有的天然畏惧，四爷是不怕长平的。
　　“我是怕你老糊涂了啊。”但长平也不怕四爷。
　　“都是农村人，别那讲究，让他们挤在一起，不讲单间。”长平爸，三爷，随即配合，赶鸭子的手甩呀甩的，要把几个后辈划成一波一波的。但话到半头，偃旗息鼓，长平不怕四爷，三爷怕。他也没儿子那么理直气壮，四爷还没说话，自己先怯了。在四爷面前，他自卑。
　　长平翻了翻没用的爸，白眼从四爷头上扫过，翻上了天。
　　“三爷说的是，这一二，两个房就够了。”长有指着二丫三丫，“你们一起。”小六九丫“你们一起。”长有不管四爷之前的安排，没落下三丫。
　　但三丫不乐意。“凭什么啊？会不会安排啊？”她不喜欢安安逸逸的二丫，非常的不喜欢，十分的不喜欢，如果二丫是水，她就是火。
　　二丫也不乐意，但二丫没反对，不出声。
　　小六和九丫却在心里偷乐，她们既不想跟三丫，也不想跟二丫，她们最是对付，在一起，简直好极了。她们相互看了看，心中暗自感激大哥。
　　九丫跳进屋从长有后面抱了抱长有的肩头，然后两只手扒拉着长有浅得近乎光头的头发。随后又爬在长有背上不肯走。”大哥，我们住在镇上不行吧。必须去县里吗。“
　　长有肯定的回。”必须。“二婶三婶也是一副必须的样子。
　　三丫瞧着九丫在长有后背上腻歪，还冲着自己笑，想打她。如果不是满屋子的压迫，她一定会去抽九丫。
　　长有早知道她们的喜好，但他偏向两个小的，觉得姐姐的让着妹妹，天经地义，妹妹舒心了就行。如果不考虑省房间，他自然是乐意将二丫和三丫各自单间的，但两个妹妹既然要挤到一起，你们凭什么例外？
　　长有不搭理三丫，接着说。“我妈，二婶，三婶，安排两间，我妈一间，二婶三婶一间。”
　　长有太清楚她们了，他才不是偏袒自己的妈，他实在太知道，自己妈那个唠叨又强势的个性，二婶，三婶，没一个想跟她睡一晚的，如此安排，最开心的就是二婶三婶。
　　“我不走啊。”“是啊。”但二婶三婶都不领情。”我住镇子。“”我跟二嫂一起。“
　　长有好言语劝到。“这个时候就不要这样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长平这时不支持自己的妈了，很快跟进。“是啊。”还向老妈使眼色，叫她别再附和，听安排的意思。
　　“我们男的跑得快，不行还能干日本的。”
　　长平再跟进。“是啊。”
　　长有继续，“长平老婆宁儿一间，我老婆阳阳一间。”
　　“差一间房。住不下。”四爷这下说的是实话。
　　但长有并不觉得。“你两个女儿住一间啊。这个时候，就委屈一下大小姐，二小姐了。”
　　长平很快跟进。“对啊。委屈一下。”
　　四爷噎了。
　　靠在门边的长进目睹了三丫长有长平对四爷的连夹击逼迫带耍赖，至大获全胜，一言不发。
　　长有不管四爷怎么看自己，强势，没好气，不容置疑，不要脸，对，就是不要脸，长平夸张的附和，耍赖，三丫的大嗓门更是气势十足。四爷或许在九衢人模人样，或许在鹿家湾，可以说，他是最牛的，放在平时，他也觉得自己在董家最牛，看着谁都想说落数落，尤其喜欢说落弱弱的大爷，三婶，没脸没皮的三爷，但此时，他是受欺负的对象。
　　但长进并不鄙视长有长平，更不鄙视三丫，他只是悲哀，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四爷居然还只为自己打算，他只是悲伤，为什么亲人之间理所当然的互助互救，需要不要脸，耍赖，大嗓门，斗智斗勇，才能拥有。
　　就像现在众人的困境，明明是在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家乡，却无处栖身，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