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

　　凤凰，风为公，凰为母。
　　所以王白凤叫白凤。
　　王夫人刚刚生完孩子，抱着白凤躺在床上。看了看白凤，又转头看着窗外。今晚并没有风，窗外是许久不见的黑漆漆的天空和很亮的繁星。星星很亮但并不刺眼，在漆黑的天空中显得分外皎洁。她叹了口气。
　　白凤好像有点醒了，哼哼的叫了一小声，她连忙看去，而白凤并没有醒。她松了口气，然而目光却再移不开。白凤的脸笼罩在黑夜里，看不太清楚，她的眼睛就像窗外的星星一样闪烁起来。她把脸转向窗外，看见的依旧是很静的夜色，而很静的夜色看见她的星星滑落下来，一颗一颗不可抑制地滑落下来。
　　白凤醒来开始啼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王二贵这几个月住在离很远的地方，一是怕打扰怀孕的人，一是王二贵娶了一房媳妇，不必一直呆在这里。隔壁是一个丫鬟，并没有什么响动。所以她被吵醒的时候，大约只有她一个人被吵醒。黑暗里她用手一摸看白凤并没有尿床，只是饿了，所以并没有去叫丫鬟，自己解开衣服喂奶。在她小的时候，她觉得这很遥远，但应该是很新奇的体验。而她现在并不激动，也并不开心。四周很黑，她想着这个孩子。她并不讨厌他，但她不知道该如何承担他。她到这里是禁锢的第一步，而现在好像一步一步地越陷越深了。
　　屋外下雪了。很大的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落到房顶是有声音的，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地聚了很多雪，然后再落下去。积雪滑落的声音是一片，一片一片地滑落下去。
　　雪是从很高的天空飘下来的。大概有几十里，应该先是雨，然后冷成了冰。冰就是雪花，使劲地飘在空中，不停不停地飞舞。山于是覆满了雪，楼于是覆满了雪，地于是覆满了雪。山谷中有一只浑身雪白的豹子，立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好像在看雪。雪白的豹子雪白的雪，在漆黑的夜里都显不出模样，只有漆黑的一片。天空中只有纷纷扬扬，雪花挡住天空的那么一点光，是许许多多的影子。
　　她并没有看见那许许多多的影子。她只听到许许多多的声响。她知道外面是很大的雪。她想起她的从前。她就出生在这片雪国。她认为这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就是雪。只有雪像她的朋友，唯今只有雪陪在她的身边。她发觉，只有雪一直伴随着她。她感觉时间仿佛很漫长，转转折折，而自己如今怎么会在这里听雪。从前的记忆变成了一个断层，她在这断层之上，那个雪白的小姑娘在下面。小姑娘朝上看，只能看见痛苦和深刻的绝望。而雪的声音依旧，如同以前一样的轻。她黯然，眼泪静静地流下来，滴到白凤脸上。白凤毫不客气地哭起来。她只能任由着白凤打破这寂静，用手轻轻托起白凤，晃啊晃，摇啊摇。眼泪从面颊滑到并未整理好的胸口，是一阵冰凉。
　　她依旧是个小姑娘。但她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母亲。但她其实依旧是那个小姑娘。只是那个小姑娘有些东西是她再得不到的了。
　　她想，如果当初下定决心逃走就好了，现在就不必一步步走到自己所不愿来的地方。可当初是一种屈辱，且被那种屈辱夺取了力量和精神，变得麻木了，麻木地做不了什么，只能顺着日子流逝。而且能逃到哪里去呢？而如今呢？白凤依旧在哭，雪的声音掩盖在哭声之后。她并不生气，只是悲哀。雪既带给了她力量，给了她回忆，可又不可避免得让现实显得如此悲哀。她感到一阵哽咽。
　　突然门被推开，吹来一阵寒风，一个人影顺着门开的缝隙挤了进来。把门带好，那人影才说话：
　　“夫人，是我，小翠。‘’
　　她不知道说什么，抹了抹眼睛，低低地清了清喉咙。所幸哭声和雪的声音很大。
　　小翠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来，把油灯给点上，屋里亮了一点，然而光是昏黄的，并不能很清楚看清她的脸。
　　小翠说：“听见小公子哭闹，夫人身体不便，所以小翠过来看看夫人要不要小翠帮忙哄哄孩子。”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翠仿佛变得很陌生，突然就闯进了她的寂静。过了一会，她才说：“不用了，大半夜的，你回去休息吧。”她的声音没有什么大的异样，只有点胡琴似的沙哑。
　　“夫人，真的不用吗？”
　　“不用了。”
　　小翠很认真地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过身过去把油灯吹灭，然后打开门冒着雪出去了，在外面把门又给重新扣好。
　　白凤依旧在哭。
　　而房间里又变成黑夜，好像只有一个人。
　　她听着掺杂着哭声的雪声，或是掺杂着雪声的哭声，一只手抱住白凤，用另一只手隔着厚棉布摸着白凤的头。她感受到白凤的生命。她觉得，所有孩子都是一样的，都是这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未曾经历过，所以他可以变成各种各样的人。白凤哭的那么坦诚，那么自然，她就静静听着这声音。现在他是不属于人的世界的，她想。如果可以，他到其他的人家就好了。最好是个穷人家，只耕田地，打猎，然后找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找女孩子不要看长相，只要心地善良的就好。然后就像松鼠一样，简简单单有一个小窝，夏天搜集好松果，冬天就躲在巢穴里过冬。不娶亲也好，只要自己喜欢，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其他地方。没有雪也无妨，书上说有些地方还有海，无边无际的水，还有从不下雪的的山，山上有仙人，仙人可以腾云驾雾。听说中原有好多城，还有好多好多地方。。。
　　她想象不到，她不知道，她只是听说。
　　白凤哭累了，渐渐安静了下来，发出一两声呓语，好像睡着了。
　　于是雪声大了起来。
　　下着大雪，寂静的大雪。
　　风在天地间吹着，无止息地吹着，寒意弥漫到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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