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黑云压城，北风卷地，天色已暗了。
　　低沉的京城笼罩在一片躁动和惊恐之中。
　　正阳门外，巨大的阴影正在靠近。是锦衣卫。
　　他们回来了。
　　※※※
　　作为明皇最得力的近卫军，锦衣卫本应是支正义之师。只是天时如此，无论昏君明主，对于那些涉及到自身统治稳固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此次远征大漠，不知又血溅了几寸大明皇土。
　　黑影层叠，一行百余人，全部身着黄缎锦衣，头顶乌绸盖帽，胯下名马良驹，行进飞速。只是一转眼间，便已到了城门之前，又一转眼，便已冲入城内无底的夜幕中去了。
　　似是这巨城中唯一的声音，那巨城正心的皇宫之中，歌舞升平。保和殿上，妖娆的身躯舞动着，绫罗水袖，只晃得龙座中人目不转睛，无心他顾。有几个年轻宦官谨立在侧，似有倦意，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已是亥时。
　　一个锦服宦官快步走进殿内。此人面上涂了脂粉，但眼角的皱纹依然十分明显，可以看出他年纪已然不轻了。他行至皇上身边俯身贴耳言语了几句，仔细地端详着皇帝的神情，待皇帝点头，便又快步出去。
　　看来锦衣卫已经到了。
　　年轻的明皇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他摆了摆手让舞女退下，方才那名宦官似乎说了一些让他困扰的话，原本舒展的眉头慢慢皱紧了起来。他眯起眼睛，盯着殿外的夜幕，盯着锦衣卫即将出现的方向，眼神变得透彻清晰，若有若无地散发出一股不易察觉的气势。
　　※※※
　　三个身着镶金锦衣的男子在锦服宦官的带领下向保和殿方向走去，他们脚步飞快。三人中走在前面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宇文尧。
　　宇文尧身高八尺，肤色黝黑，面如刀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神冷峻，没有丝毫的波澜。紧随其后的两人看起来年轻一些。一个面色发白，近似白纸，剑眉入鬓，目光如刀；另一个面如黑炭，粗眉虎目，煞气外露，十足的夜叉模样。是两个气势十足的汉子。
　　三人面无表情，僵硬的肌肉中渗透出一股凝重的气息，混合着四周皇宫特有的寂静，让走在前面的锦服宦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几人之间并没有任何言语交流，那锦服宦官或许本来有话要说的，可是当他开口欲言时，喉咙却似不听使唤般难以发声。
　　至于三个锦衣卫，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他们此时的心境与面孔上的平静截然相反，他们心里许是都清楚，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绝不平静的风暴。
　　※※※
　　保和殿上，锦服宦官已经退到了一边。
　　年轻的明皇手指轻敲着座椅扶手，看着跪在殿前高呼万岁的三人，没有说话。万岁声落，大殿一片寂静。除了殿外偶尔传来的悠远的虫鸣声证明着时间并没有静止之外，没有任何的响动。
　　明皇没有让三人平身，他甚至没有任何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刚才三人走进来的时候，他注意到，三人中除了宇文尧是他所熟识的之外，另外两人，他竟然没有见过。看衣着，两人的身份在锦衣卫中仅次于宇文尧。作为自己最得力的近卫亲军，其核心的掌权将领自己居然不认识，在明皇看来，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刻他强忍着心中窜起的怒火，仔细地打量着三人。约有一盏茶时间，殿下跪伏的三个人额头已经见汗，心中的惶恐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飞速增长。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三人也不曾有过如此紧张的感觉。就在宇文尧即将难以支撑的时候，明皇淡淡地开口了。
　　“宇文，你可有什么话要说么？”明皇的声音很平和，没有丝毫的不满与愤怒，没有情感。他本来就是一个平和的人。
　　宇文尧任职指挥使多年，毕竟对皇帝有一些了解，当即朗声道：“近来蒙古各部骚动不安，扰我边界日渐频繁，其中以瓦剌最为猖獗。臣等此次秘征剿灭了一支小型部落，沿途清扫小股势力数百人。”
　　宇文尧声如洪钟，明皇闻言点了点头，道：“朕也常闻瓦剌侵我边界，扰我百姓。既然如此，朕意欲亲征，你看如何?”
　　大明朝素来天子守国门，守土安邦，诚然不假。然而自洪武永乐之后，天子亲征外侮却也未曾有过。殿上这位皇帝，虽然已经掌控朝政十余年之久，却是幼年登基，如今不过只有二十余岁年纪。
　　阶下三人闻言大惊，宇文震始料未及，惊了片刻，忙应道：“陛下若往，必然将士用命，旗开得胜，然而陛下天子之尊，不可轻动，恳请派臣等领兵前往，必定竭尽所能，万死不辞，决不辱命！”
　　明皇皱了皱眉，道：“太祖剿除鞑虏，一统中国；成祖数度远征，亲守国门；宣宗御驾亲征，收服叛乱。朕身为祖先子孙，如何不可轻动?此事朕思虑久矣，你无需再劝。”
　　宇文尧闻言冷汗已然流下，正犹豫间，却听身侧一人道：“微臣斗胆进言！那瓦剌今非昔比，已然有些气候。我大明虽天朝上国，然而也无法百战百胜。陛下若欲亲征，可调集各地精锐军队进京，操练数月，待来年天气转暖，再北上讨伐，定可扬我国威，一举成功。”
　　说话的人是那个面色白皙的锦衣卫，他说话的声音与宇文尧不同，十分清亮，中气十
　　足。
　　年轻的明皇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心中的愤怒稍稍减轻。他端详了这名锦衣卫少时，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锦衣卫道：“微臣木沛，任职北镇抚司镇抚使。”
　　明皇听罢表情竟微微有些吃惊，而后点了点头，似乎自言自语地道：“原来是你。”
　　殿下三人闻言心中同时一凛。宇文尧急忙道：“木沛常年出差关外，极少回京，是微臣疏忽，忘记陛下并不认得他。”
　　明皇摆了摆手，示意并不打紧。他接着又道：“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
　　宇文尧虎躯一震，身体压得更低了。他偷眼瞄向跪在自己身后的两人，二人面前的地毯上已经滴上了的汗水。
　　明皇见他不答，追问道：“有没有？”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宇文尧微微一缓，便开口正声回应，声音洪亮而平稳：“吾皇明鉴，那大漠之中，确实藏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明皇听罢，眼中精芒顿胜。他示意宇文尧继续说下去。
　　宇文尧继续说道：“此密事关天下，不出世则已，若出世则天下必乱！如若放任不管，倘若为他人所得，后果将不堪设想！”
　　年轻的明皇听到此处，眼中杀气溢出，猛然一掌拍向龙椅扶手，厉声道：“常有人和朕说你有反意，朕一直不信，今天朕若不问你此事，你是不是打算隐瞒不报!此宝若为你所得，那将如何？！”
　　※※※
　　微风轻拂，风高月黑。
　　宇文尧站在窗前，任由冰冷的月光洒在脸上，他握紧了手中的刀。
　　这乌金钢刀，刀刃如芒，似在诉说。
　　他是宇文尧最忠实的朋友，相依为命的朋友。
　　这不知满饮了多少敌人鲜血的朋友，就在方才，却斩断了主人的手臂。
　　不知道该恨谁。恨君主，还是恨这世道？当他后肩刺下“锦衣”二字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他早已准备好了面对这一天的来临。
　　只恨那些阉狗！
　　锦衣卫与东厂同为直接受命于帝的侦缉机构，原本并没有上下级关系。只因为东厂宦官常伴皇帝左右，时日一久渐掌大权。锦衣卫除去在宫廷任职护卫与仪仗的数百“大汉将军”，其余人员皆常年在外。锦衣卫四处搜捕征伐，成而无功败则有过，逐渐失权。时至今日，宦官已是权倾朝野。而至于锦衣卫，除非皇上下令召见，否则若想要面圣，也必须通过宦官的批许，以至于相当一部分锦衣卫明里只听皇命，暗里却依附于东厂。
　　昔日自己入职之时，东厂督主竟要求自己向其行伏拜之礼，宇文尧心中一直憋着这口恶气。而今日若非他们在皇帝耳边妖言霍乱，自己又怎会失去这条手臂！想到此处，他气机迸发，阴冷地一声哼笑，眼中凶芒闪烁。
　　“阉狗！此仇不报，妄为宇文！那居庸关外，便是你的葬身之处！”宇文尧沉声狠道，牙齿因用力过猛而发出响声。
　　他此时气血翻涌，六感稍钝，丝毫未察觉在那房顶之上，伏着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那黑影身体几乎融入黑暗，只有两只眼睛明亮至极，犹如星辰。
　　听到宇文尧恨恨地咒誓，黑影眼中精芒顿盛。待宇文尧说罢，黑影嘴角微一上扬，随即身体一震，便仍然犹如死物般一动不动，连心跳都听不到了。
　　未过多久，宇文尧将屋内的烛火熄了。黑影大概知道屋内断臂之人的厉害，不敢在此处多待，如同鬼魅一般从房顶直接飘跃至院外，紧接着便融入夜色，转眼不见了踪迹。
　　※※※
　　九州浩土，江南水乡，扬州城内一座湖边小楼上，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男子一袭黑衣，负手站在窗前。
　　他此时正仰望着天空，神情专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未过多久，天边出现了一个极微小的黑点。男子深邃的眼神凝视着黑点出现的方向，长吹了一声口哨，那是一只信鸽。
　　接收到了男子的召唤，很快，信鸽便飞来落在男子的手上。
　　鸽爪上系着一小卷暗黄色的信纸，乍一看十分像是布料，是十分罕见的羊皮纸。男子看到羊皮纸，眉头只微微皱了一下。他熟练地将信拆下，便一抬手将信鸽放飞了。
　　这是特等加急密令。男子自是认得。他小心地将信纸展平，信中只有十六字：
　　万里加急，锦衣夜行。七月既望，封城大同。
　　自锦衣卫出现以来，加急特等密令仅仅出现过三次。第一次出现是宰相胡惟庸案，那时锦衣卫方具雏形，尚未正式建立，仍是前身仪鸾司。仪鸾司倾巢而出，配合府衙，牵连诛杀三万余人。第二次是蓝玉案。传言凉国公蓝玉谋反，此时锦衣卫已成立十数年，锦衣卫发动密令将其一众党羽悉数搜捕，诛连功臣宿将无数。
　　由于两次案件过大，最终指挥使毛骧、蒋瓛皆被太祖赐死以息众怒。而这一次，正是第三次。也是自成祖恢复锦衣卫以来，首次。
　　信的落款处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简单的暗红色龙首形标记。这是一个比任何汉字都更具有震撼力的署名——大明天子亲调锦衣护卫使的密印。
　　在锦衣卫中，自指挥使之下，设有镇抚使、千户、百户、总旗、小旗，而除了这层级大小官职之外，还有一众直接受命于皇帝的人员，共十六人，称为大明锦衣护卫使。
　　锦衣护卫使由太祖建立，起初时只有四人，称作“灵、圣、凶、法”，其存在乃是不传之秘。后来人数扩张，增至十六人，分布在全国各地，声名也渐渐散播开去。这十六人身份隐秘，藏于民间，平日并不参与任何案件，只有出现极其重要而困难的任务时，才会由皇帝直接发令调动。他们的名字身份极少有人知道，但他们的代号却是口口相传、家喻户晓，连百姓都耳熟能详。常有母亲吓唬哭泣不止的孩子，有些名字也往往都是十分管用的。
　　这十六人正是：白泽、夔牛、青鸾、麒麟，并称四灵；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并称四圣；浑沌、穷奇、饕餮、梼杌，并称四凶；雷帝、水君、飞廉、毕方，并称四法。
　　这黑衣男子，正是其中之一。
　　读罢信件，男子脸色不变，只有眉毛不着痕迹地微动了一下。他望着龙首密印呆了片刻，转身点燃油灯，欲将羊皮纸焚毁。信纸凑近火光，在羊皮纸的背面一角处突然显现出一行极为细密的小字。
　　男子见状一怔，忙将信纸从火边取回。他将信纸凑近面前仔细辨认，是一句话：
　　大同凶险吾弟莫至为兄安好勿念。
　　男子的眼中终于闪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他仔细反复地查看着自己手中的羊皮纸，直到确定再无玄机之后，才将羊皮纸置于火光之上，缓缓地焚尽了。
　　待到最后一丝灰烬落入灯台，男子纵身跃出窗外，竟未落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踏风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