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洤京

　　勤德元年，十二月初八。
　　这时节气候已完全入冬了，往年洤京这时候必定是热闹非凡，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其中最紧俏的，乃是北境来的皮货。大祁一朝国力强盛，高祖、太祖两代均是武功强盛，花了足足八十年父子两代人的心血，直将天之原的金帐王庭打散，北境二十八部方才俯首称臣，这才为子孙后代带来了足足两百年的繁盛与富足。每至秋末冬初，来往北境与洤京的皮货贩子如同过江之鲫，只盼在这寒冬隆重之中赚得来年一年的吃食。
　　今年似乎有所不同。
　　整个洤京冷冷清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往日满城终日不熄的凤凰灯笼亦是不见颜色——大祁皇室自称凤凰后裔——那些朱门大户更是庭院深锁，哪怕是洤京最热闹的东市熙街路面上也是行人稀少，且都来去匆匆，衣裳紧裹，背负行囊。
　　这哪里像是一国之都，分明像是一座......弃城！
　　在满城的颓丧与死寂之中，唯有洤京中央的皇城方还透露出一点红色的火光。
　　皇城中的某一宫室之中，竟是挤满了锦衣华服的女眷，还有许多身量尚小的孩童，甚至有些还在襁褓之中。众女眷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几名宫装女子，其中上首一位头戴一顶赤金红宝的凤冠，顾盼回首之间珠帘摇曳，灵动异常，仿佛振翅欲飞，身着一件鸟羽织就的红色斗篷，那斗篷的羽毛每一根都似乎是在燃烧一样，一眼望去直要将人的眼睛灼伤。这般华贵的打扮，手中竟还握着一柄古朴肃杀短刀。
　　众人肃静之间，只听一声铿然之响，那短刀竟不住抖动起来。像是示警，又像是遇到天敌一般恐惧。鸣响九次之后，方才渐渐平息。
　　众贵妇不禁一阵哗然。
　　一名身穿重紫锦缎诰命服饰的中年美妇厉声叫道：“九响了，九响了太后娘娘！”
　　那持刀的太后还未答话，左手边穿着绿色孔雀氅的宫装女子懒洋洋的开口：“九响又如何？”这女子生的极美艳，眼波流转间，姿容摄人心魄，
　　中年美妇叫这女子一看，竟有一瞬失神说不出话来，心下思忖：“早听说先帝极宠爱这雀翎太妃，姿容绝美便罢了，亦是西域孔雀王朝的公主，天生便有孔雀幻术神通，全在一双眸子上，而孔雀王朝......那可是比大祁还要久远的王朝！”
　　中年美妇定住心神，耳边回想起入宫前那人给自己的许诺，若是，若是能将眼前几位太后并太妃拿住，待新帝登基之日，新帝身边四妃，可就有她女儿一份！看着雀翎妃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孔雀氅，不禁心下火热，面上却冷笑道：“九响又如何？大伙儿听听雀翎太妃这话，世上谁人不知太后娘娘手中这警恶刀乃世间一等一趋利避害的神器，一响恶意，九响恶国，如今九响分明是国难当头之兆！那燕王......逆贼的大军，怕是此时离洤京已不足百里！您贵为孔雀王朝公主那逆贼自然不敢对您如何，您大可一走了之，我们可是身家性命都系在这儿呢！”
　　雀翎太妃美目微睁，两条细细的黛眉向上一挑，冷哼一声：“我倒不知徐阁老夫人如此博闻强识，一把刀而已，如何当得真，便是那叛军真在百里外又如何？一走了之？我只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语气森然之间，身上雀翎竟激发出灼灼绿华，在半空中凝成一只只眼睛，当下众人骇然！
　　中年美妇被这上百只眼睛盯着，吓得如同筛糠一般抖动，身上瘫软滑坐到地上。
　　“徐夫人可有什么良策？”
　　一声如同凤鸣一般清脆的问话。
　　一声既出，百目消散。
　　雀翎妃恨恨的盯了一眼中间的太后，重又换上那漫不经心的笑颜，半阖着眸子，只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蛊惑人心的流光。
　　那徐阁老的夫人看着眼前态度温和，似是虚心求教的年轻太后，忽然充满了勇气：太后还这么年轻，可不一定想陪着旧朝埋葬！
　　“良策不敢当，只盼太后能听我一言，如今实乃危急存亡之秋，圣上年幼，太后为尊，太后理应为大祁着想！”
　　年轻的太后容色不变，饶有兴趣的问道：“如何才是为大祁着想呢？”
　　那徐夫人环顾四下，见众人均侧耳倾听，心下得意，越说越有底气：“如何？太后心下怕是早知，如今之劫如何而起？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先帝传位与燕王，那燕王如何会反？太后只需下一道诏书，过了今日，太后您依旧还是太后！反正大祁，也依旧还是姓祁的当家！毕竟燕王，也还是圣上的亲叔叔。”
　　一句粗哑的声音凭空插进来：“什么诏书？”
　　那徐夫人一时口快，直直的说了出来：“自然是废帝的诏书！”
　　话音未落，一颗人头已重重落到地上。
　　一抹温热的血洒在殿前朱红的门梁上，渐渐沁透进去，融为一体。
　　众女眷发出一声极短促的惊呼，旋即又强自压抑成死一般的寂静。
　　只见方才一直未开口的另外一位宫装女子，身披霓裳羽衣，宛如天上谪仙手中一柄雪色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抖落残留血迹，风姿卓然，宛如天上谪仙，只不过一开口却是粗哑难听，与模样形成了鲜明反差：“再有妄言，形同此人！”
　　太后轻叹一声，罗袖翻转，手中捏碎一枚留影石，半空中投射出一男子身影，眉目生的并不如何英俊，气宇之间却自带一股轩昂之气，威势不凡。
　　有人轻轻念道：“燕王！”
　　只听那身影只说了一句：“待我登基为帝，便立你为后！”
　　一时间众人哗然，为首三位更是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恨色。
　　方才温言开口：“我知今日艰难，众位家中俱是国之栋梁，如今正在前朝为国效力，我等女眷，即便不能上阵杀敌，也万万不可在此刻扰乱军心，皇帝与我，孤儿寡母，那逆贼若还顾念半点人伦之情，也不会如此欺辱；这便罢了，左右不过是皇位，只当我儿福薄，但前日密探来报，那逆贼在北地经营十载，他竟勾结了北境王庭余孽！军中数十位北境萨满巫师就是明证！”
　　勾结北境！
　　这可是大祁立朝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太祖有言：北境余孽，赶尽杀绝。这话说的自然不是要将北境之人杀光，而是说的北境天之原金帐王庭血脉，自北境臣服以来，历代大祁皇帝都不遗余力的命天命司卜算金帐王庭血脉，一有发现便是格杀勿论，不想如今燕王却是和他们搭上了线！
　　若只是皇家龃龉，他们这些朝臣便是站错了边也不要紧，这大祁的江山到底还是要靠着他们这些世家门阀的，但若是有金帐王庭的影子，那可就要多思量思量了，谁都知道，那些北境萨满是多么可怖！若是让这些人入了朝堂，不知他们的命还有没有！
　　一名身穿骑装的女子——那是枢密家的千金——朗声道：“燕王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娘娘放心，我等誓与娘娘和皇上共存亡！”。
　　想通了其中关节，众人纷纷响应，年轻太后含笑颔首，绷直的脊背缓缓放松，她不经意的转头，望向议政殿的方向，笑脸之下，是重重的担忧——后宫都被渗透至如此，何况前朝——只盼今日能安然度过，过了今日，只要过了今日，她看了一眼坐在右手边的雀翎妃，雀翎妃对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太后心下稍安。
　　孔雀王朝的援军，怕是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