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国

　　“叮咚”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海城国际机场，外面温度28摄氏度。现在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先不要站起来或打开行李架。等飞机完全停稳后，请您再解开安全带，整理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飞机。感谢您选择乘坐我们亚美航空公司的AM2726航班，下次旅途再会！”
　　我摘掉蒙在眼睛上的眼罩，揉了一把脸，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两只脚也伸展到前面座位下面。头等舱就是这点好处，还能把脚伸直。旁边的乘客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收拾行李。他一路上都没有睡觉，起飞前还在打电话，直到空姐第三次前来提醒才悻悻地关了机，起飞后又接着打。我“被迫地”偷听到他的通话内容，大概就是他的进口货物被海关查扣了，正在等着他前去处理。在太平洋上空失去信号后，他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直到降落。如果现在能将飞机应急舱门打开，估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吧。
　　我摇摇头，始终不太能理解这些商人们的思维，正如我始终未能彻底理解我父亲。飞机停稳了，我的邻座迅速从我身边跨过，前去争抢第一个出舱的“荣誉”。而我这时才慢慢起身，将自己的随身小包收拾好，再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磨蹭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准备出舱。
　　走出舱门，呼吸到第一丝故乡的空气，我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一点缓解。事实证明，再大的飞机，再舒适的头等舱，连续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呆上14个小时，终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我抬头看看天空，今天海城的天气没有印象中的那样晴朗，头顶的云层层叠叠，好似正在酝酿着一场风雨。
　　我走下扶梯，拿出手机来拍了拍海城的云，海城的机场，还有自己和身后的波音747飞机。打开微信，上传，留言：洛杉矶-海城，我回来了！
　　我是三年前去的洛杉矶，经过同学介绍在好莱坞加入了一个表演培训班，学了一年。美国人对于表演有各种各样的理论和创意。那里的老师更像是哲学家而不是表演艺术家，在指导时跟我们讨论最多的不是演技而是思想。“Freeyoumind!”她们如是说。从来不会像国内的老师那样从表情、动作到走位手把手地教。结果是钱花了不少，感觉还没有在国内的班学的东西多。唯一的收获就是混进了一个“菜鸟圈子”。圈子里都是做着大明星梦来到好莱坞闯荡的年轻人，除了美国人还有几个像我一样的华人“坞漂”。好莱坞电影里的华人角色并不多，而且在试镜的时候不单单是华人会去，韩国人、日本人甚至越南人也会去报名。因为在老美眼里，这些人都是亚裔！他们对亚洲人有脸盲症，就好比我们看黑人的时候也会傻傻分不清。当然有时候场务根本就不挑，来多少个要多少个。那十有八九拍的是黑帮片，里面有华人帮，自然需要大量的华人小弟。进去了一般还会再问你会不会“Kongfu”，敢不敢摔。回答会，加100美元。回答敢，再加100。
　　一直演这样的龙套肯定不会有什么出路。还好后来通过“菜鸟圈子”的门路，我找到了一家小经纪公司，面试通过签了约，总算是不用打游击了。经纪人说我的五官轮廓比较好，那意思就是个帅哥吧，适合当平面模特，就建议我先从接拍平面广告做起。在接了几个服饰模特的工作后，经纪人跟我说争取到了在一部A级制作电影里的一个小配角，而且不用试镜！就在我信心满满，摩拳擦掌正要开启我的好莱坞电影生涯的时候，我接到了姐姐打来的越洋电话：父亲病重。
　　在排队过安检的时候，右边队伍里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由家人推着。老人驼着背，睁大着眼看着前面，目光却空洞无神，嘴唇嘟哝着，也许是在抱怨前方队伍的缓慢，也许仅仅只是在尽力吞咽自己的口水以免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滴落。他一定很不甘心就这样老去吧，他年轻时候是否也曾像我父亲一般威严干练，挥斥方遒。我看着老人的脸，第一次感觉到老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更无法想象我的父亲有朝一日也可能会变成这个样子。
　　三年前的那一次争吵，彻底撕破了脸皮。虽然最后谁都没有说出断绝父子关系这样决裂的语句，但是我和他都在对方的眼中读出了这句话。我再也无法忍受他对我二十年来毫无新意的指责、嘲讽和控制欲，我不可能也不愿意再按他的意愿去读什么商学院再毕业回去接手他的公司。他也无法再忍受我二十年来毫无进取的敷衍、逃避和不学无术，他骂道：“废物！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成材的儿子！都是让你妈给宠坏的！”这句话每次都会在父亲和我的争吵中成为无解的核武器。我一把摔了书架上父亲刚从拍卖会上买回来的一个粉彩花瓶，以及从书房到大门口一路上所有的花瓶，最后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第二天我就买了海城到洛杉矶的机票飞到了美国。讽刺的是美国的签证我早就办好了，靠的就是美国一家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在美国花的钱也都是父亲给我准备的学费及生活费。唉，一会回去见了面该如何开口呢？认错是不可能的。以父亲的脾气，要他先示好也绝对是想都别想的事情。我又看了看那位轮椅上的老人，不由地心软了。反正都被他骂了二十年了，大不了回去再缩着头让他骂个够。谁让他是病人呢，我还不想真的成为气死老子的逆子。
　　轮到我过关了。边检员是一位女警，长相还算甜美。她原本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护照，再看了看我，停顿了一下，又看了看护照，再看了看我，露出一点羞涩的神情。但她还是控制的很好，用职业化的语气说：“欢迎您回来！”可惜我一路上心事重重，压根就没有搭讪的心情。勉强笑了笑，拿回护照我就入了关。
　　海城的机场好像扩建过了。我正发愁一会应该到哪找出租车呢，没想刚走出国际出站口，就看到有人高举着一个大牌子，牌子还不是现写的，是定制的，就像运动会入场的导引牌一般。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莫维。
　　我走到牌子跟前。那人我不认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刚开始谢顶，一副老成世故的模样。他见我走了过来，就问：“您是莫维吗？”我摘下墨镜，说：“我就是。你是谁啊？”他一听，脸上就开了花，说：“就是您，就是您！跟照片上一模一样！我叫李富，是肖哥叫我来接您的！”
　　“肖哥又是谁？”我更疑惑了。
　　“嗨！肖哥就是肖剑锋，咱们雄海集团的总经理啊！您的飞机票也是他让我帮您订的！您还不知道呀？”
　　“哦！”我明白了。我就觉得老姐怎么变得这么心细，还给我订头等舱的票，还安排人来接我。看来应该是交代了公司那边的人办的，办的还挺用心。
　　“那我就跟你走吧！”我对李富说。他赶紧过来接了我的行李箱，其实也没多大，还是滚轮的。他还要帮我背随身的小包，我推谢了。他带着我一路出到了停车场，上了一辆奔驰车，往市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