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海异事 心法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个名字，可以瞬间让陆尘神色凝固，由喜转怒，那当朝天子岽破先当属首位。传闻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以不到十八之龄起兵清河，不出八载便让盛极一时、传承了三百余年的陈朝改朝换代。其后十年，平燕北，定江南，吞西域，又有哪件不是惊天动地的伟业？如此人物，当得上枭雄二字，也当得上全天下的美誉。陆尘本也会是其中之一，奈何十五年前的中秋血夜，注定了二人今生势必只能生死相对。或许至少其中得有一人提前倒下，这段仇恨才有可能彻底完结。
　　最起码，陆尘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来，也是这么去做的。
　　。。。
　　金海村，石碑前，
　　一道消瘦的身影笔直而立，昂着头，像一棵参天古木般一动不动的瞧着这块精致的石碑，面色并无异常。只是，他那对时不时冒着精光的眼眸，却无时不在昭示着此刻他的心情该有多么的不平静。
　　那是心中盛不下的熊熊怒火，便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横冲直撞，几乎快把他脆弱的肉身撕成碎片。
　　旭日东升，温和的阳光亮一点一滴洒在陆尘的全身，可阳光驱得去尘世的黑暗，却散不尽心头的雾霾。
　　有没有哪一刻，会成为自己最痛恨的嗜血怪物！
　　有没有哪一刻，双手会止不住的想把所有瞧见的事物都击个粉碎！
　　是内心积淀已久的怒火在疯狂的怂恿，还是被仇恨蒙蔽的双眼再容不下一丝光亮！
　　“砰”
　　陆尘的右手狠狠的拍打在石碑的边角，发出清脆的声响，却终于还是没有使力。
　　石碑何罪！
　　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可这天下又何罪！
　　陆尘莫名的有些心烦，他突然发现自打下山以来，自己的脾性就慢慢变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如意脑子里便尽是些“破坏”、“毁灭”之类的念头，就像是一个跌倒的孩童常常会赌气似的拍打着地面，毫无道理却又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陆尘忽然一阵哆嗦，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难道我真的快被那套心法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怪物了么？”陆尘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迷雾，而此刻却又恰好站在十字岔口，必须做出抉择，可除了耳边时时响起的杀戮的嘶吼和绝望的呻吟，前后左右竟瞧不见任何人。
　　那么，该如何抉择呢？
　　是不是应该加入杀伐的盛宴，这样至少心念畅通，不让自己受伤；还是应该躲在阴暗的角落，孤单的舔舐着自己的伤口，默默的注视着别人的幸福！
　　陆尘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他讨厌杀戮，可他从一开始就注定踏上了一条充满杀戮的血腥之路，这又让他如何选择？他开始狂奔，不去想方向，不去想结果，他只想摆脱耳边的纠缠，只想找个安静的住所惶惶度日。可这些莫名的声音却如影随形，无论他躲到哪里，都逃离不开，霎时间，陆尘不禁面如死灰。他茫然抬头，只见整个天地就像是一块四四方方却无边无际的棋盘，自己就处在最中央，羸弱的像一只孤单无助的幼鸟，独自面对着所有命运的风暴，虽拼命挣扎，却终究逃不出旗手的操控。
　　呵，陆尘苦笑，而无言。
　　。。。
　　过了石碑，便算是到了金海村的地界，眼前隐约间已多了几分生气，身边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人经过。再朝前走不到片刻，便是村西口。一瞬间，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数不尽的嘈杂哄闹声扑面而来。
　　陆尘颓然抬头，只见村西口一下子冒出了许多人。这些人多是些身着麻衣、体格健壮的年轻汉子，或是身背，或是肩扛，或是手拎，将一袋袋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麻袋，从村子里搬到村口停着的数十架马车上。
　　每架马车旁都站着一个一手拿笔、一手拿账本的算账先生，一面指挥着年轻汉子们将手里的麻袋放在指定的地方，一面将账本中的数字对照着划去。算账先生的旁边一般都或站或坐着几个手持刀剑的劲服护卫，许是清晨还未睡醒，大多都还有些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除此之外，还有些体态微福的锦缎商人三三两两聚在村口，有说有笑，想必是又在吹嘘自个此番的收益如何如何了得了。
　　看来，这是金海村远来的客商们，要趁着清晨天气凉爽，抓紧赶路了。
　　陆尘毫无兴趣的摇了摇头，便迈步自众人身边一一穿过，不过，这儿的人各有各的事，也都没人瞧他。穿过人群，便能瞧见一道三丈高的衡门，最中央写着两个血红色大字——“村西”，衡门下左右各驻着一根稍矮的金黄色圆木柱子，柱子上又雕刻着三条浮游而上的神龙图案。
　　阳光照射之下，两根柱子金光闪闪，六幅神龙图案像是活了一般，睁着灯笼大眼，舔着饕餮巨口，威风凛凛却又毫无感情的俯视着衡门前后进进出出的芸芸众生。
　　毕竟少年心性，瞧见这些精彩绝伦、栩栩如生的神龙图案，一下子，陆尘惆怅多时的心情也渐渐畅快了许多，甚至还有心思去感叹这两根木柱是如何如何的威风，柱子上的图案又是如何如何的栩栩如生，毫不逊于先前遇见的那块御赐石碑。只是看得久了，陆尘却忽然觉得眼前这六条神龙的形状似乎有些眼熟，当下细细一思量，登时神色大变，只见这些柱子上的图案竟与当年杀上后山的那些云龙卫身前嵌着的龙纹格外的相似，几乎如出一撤。尤其是眼下这副傲立当空、不可一世的模样，更是在梦中不知见到过多少回。这一来，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愤怒，不久前才稍有些好转的心情更是急转直下，胸中的怒火似火山喷发般再也抑制不住，双颊烧得通红，双拳紧握，浑身发烫，血液翻腾，一股无止尽的杀意自心底直窜大脑，几乎快要喷出双眼。
　　眼看陆尘的双眼就要被彻底染成血红，突然前头不远处一阵怒骂推搡声又将陆尘的心神重新拉回了现实。陆尘一个恍惚，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全身上下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脑海中止不住的想要昏睡，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陆尘心中一阵侥幸，心想若非方才下山之时，莫名其妙进入了一种神奇的境界，只怕此刻想要安稳的站在这都算是奢望了。
　　不过，好歹是压下了心底的杀欲，总不能初到此地，就让这个祥和安宁的山村因为自己变成血色的海洋。
　　只是，这天下所有的事情要都能这般侥幸便就好了。陆尘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宗内的一次意外，那一次与今天的情形几乎如出一辙，可当时却没这般幸运，没有人唤醒他，所以。。。
　　陆尘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几乎快要喘不上气，可他甚至不敢用手去扶，那是一双只会杀戮的恶手，那是一对沾满同宗鲜血的魔手，可自己却不得不凭借着它为十五年前无辜冤死的剑宗亡灵复仇，为十五年后苟延残喘的剑宗余部寻找出路，自己真的够格么，呵，真是讽刺！
　　陆尘忽然又记起八年前的中秋，当时他刚刚过完生日，便被二爷爷带着到了一间阴冷潮湿的密室，这间密室里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有，可最中间的一块石桌上却整整齐齐摆着七八本武功秘籍，石桌地下不远处还随手丢着一本封面已泛黄的心法，那是陆尘时隔三年第一次从二爷爷口中听到关于血夜的往事，也是他习武承担光复剑宗责任的伊始。
　　二爷爷没有逼他什么，只是任由他自行选择，可当时的陆尘很明显的注意到二爷爷的目光在地上那本泛黄的心法上停留了很久。于是，在二爷爷有些欣慰却又带着些许慌张的目光下，陆尘略过了石桌上所有装饰精美的秘籍，义无反顾的走向地上那个似乎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破旧心法，命中注定般取走了它。
　　只是，当时的陆尘还不知道选择它意味着什么。
　　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二爷爷失望吧！
　　又或许，是想到了同样孤单的自己么？
　　总之，当陆尘拿着泛黄的书籍一步一步的往回走时，二爷爷很明显松了口气，却又心绪复杂的补充了一句，“你好自为之”。陆尘当时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二爷爷性情沉稳，从未在脸上流露过这么凝重的表情，哪怕是当年剑宗覆灭，他带着余部东躲西藏的日子，也未曾有过！直到那一天，直到他的手中第一次沾上了同宗的鲜血，他才突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呵，想救人，先杀人！
　　多年后，陆尘才无意间从几个老一辈弟子的闲谈中，得知了这本无名心法的来历。
　　原来这书是当年他爷爷游历江湖时，在一次救了一家老小后，那户人家的报答。当时他爷爷曾细细看过这本心法，只是完了，却不置可否的说了四个字，“向死而生”，接着便将之束诸高阁，不许宗内任何人修炼。直到剑宗覆灭那晚，宗内一片混乱，才被人在慌乱中抢了回来。
　　诚然，这本心法很强，强到陆尘这个二爷爷口中“筋骨悟性统统一般”的普通人，习不过五载，便有了长足的进步，不说一流之境，至少天下虽大皆可去得。只是，与其它心法不同的是，它主要是通过激发人心中的杀意来提升功力，换言之，心中杀意越强，功法威力越大。这些年来，陆尘每晚都受折磨于当年的血夜噩梦，未必就不是它的功劳。
　　更重要的是，人与动物不同，并非只知道杀戮，还会受制于世间种种规则和内心道德的谴责。因此，一个人心中的杀意一旦积攒到一定程度，难免会疯狂，会成为只知道厮杀的傀儡。这时，周围的人或事，或敌或友，或亲或疏，便都没了分别，只要是能瞧见的，便就是该杀的。杀戮过后，便是心神的疲惫，便又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启。
　　而这，便是本书最大的弊端，也是他爷爷当年为何要将之摒弃的原因所在。
　　拔苗助长，难免误入歧途。
　　只是，当年陆尘还小，并不了解这些，二爷爷也未曾嘱咐过他。而且，如今的剑宗不比当初，血夜那时，宗内的高手几乎死伤殆尽，便是二爷爷侥幸活了下来，却也受了重伤，一身武功几乎尽失，整个宗门再无一流高手。可没有一流高手，又如何震慑得了天下宗派，如何号令诸方势力，起兵灭岽。所以，陆尘必须，也不得不选择这本心法，即便是将生死作为赌注，或许，当时心思尚还单纯的陆尘并没能瞧出，其实二爷爷的眼中除了凝重，更多的该是愧疚吧！
　　一个曾经费劲千辛万苦救出的宗门希望，如今却不得不亲手将之推进深渊，甚至还要在他身上再狠狠的踩上两脚，这种感觉，该是多么的可悲啊！
　　可即便如今陆尘心思渐深，开始明白整件事的始末，他却从未后悔过，更从未在心里责怪过二爷爷一次，哪怕是那次在宗内入魔杀人。或许，在他心里，至少每当夜深人静，每当自己一次次的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的时候，是否也曾想过，无论是于剑宗而言，还是于他自己而言，这本心法可能就是唯一的出路，一条尸横遍野却能通往解脱的不归路！
　　一如梦中，当光亮只能给人带来绝望的时候，深渊便是最好的抉择！
　　陆尘忽的叹了口气，原来一切也不过是命中注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