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便是这样静静站着，仿佛心无杂念，又仿佛思绪万千，无法掌控的感觉。男生似乎也是这样，若是有阳光，必定可以映出他的侧脸。
　　女孩的到来并没有打破我们的沉寂，她没有说话，站在过道的另一侧，目光向前，看着窗外，余光穿过我们，让我觉得她在看我，不知道男生是否有这样的感觉。
　　在我生病的那一年，家里盖房子，做农家乐。第二年夏天来了一些游客，我才发现我如此惧怕陌生的人和事物。
　　我向父亲提出去老冉那里住，这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向父亲提出请求，父亲同意，母亲有些担心，但也同意了。
　　我又住在了老冉的新家。
　　小时候经常做梦，各种各样奇怪的梦，做过最多的一个噩梦，和家乡的河有关。我梦见那条河越来越宽，无边无际，无法跨越，像海一样，但是可以看见对面的那个庙，甚至可以清楚的听到庙里的钟声。
　　我走在河边，河水不停地向这边蔓延，淹没了我，水里的怪物在我四周游来游去，叫不出声，一直沉没，一直往下坠，想伸手却又没力气。我看见在我的头顶是我的伙伴们，像天使一样飞啦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恐惧而窒息的感觉，哭泣，也是没有声音，四周都是灰白黑，我开始明白这是个梦。
　　这个梦我没有告诉别人，倒是被老冉发现了。说我这个年纪，在梦里流泪，多么伤神。
　　同样的梦做的多了，加之对命运的信仰，我开始怀疑是否我会在水里死去。
　　老冉说，梦啊，都是上辈子的事。上辈子你可能是个侠客，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小姑娘被水冲跑了，所以你才会做这样的梦。
　　为什么我是一个人？
　　侠客，都是一个人，孤独而高傲。
　　哦。那个女孩漂亮吗？
　　漂亮，很漂亮！
　　老冉开始为我祈祷，庙里的经书被他翻了个遍，《心经》、《楞严经》、《法华经》、《地藏菩萨经》……他开始像个真和尚，清晨六点起床，晚上十点睡觉。每天起床撞钟，将我从梦里吵醒，不管我是好梦噩梦。
　　念经，撞钟，打扫。三点一线，连敲木鱼都敲出了节奏。
　　当当，当；当当，当……
　　这个梦在上初中的时候终结，从村子里出来，我的世界不再局限于一个小村庄。
　　将思绪回归本体，给男生让了让。他将烟掐灭，从我身边过去丢在垃圾桶，又过来站在了我对面的右边。
　　猛吸一口烟，将烟从二分之一吸到三分之一，慢慢向嗓子里咽，慢慢，慢慢。终于是将烟从鼻子里冒出来。掐烟，烫。两三次算是灭了，也丢在垃圾桶，又回来站在原来的位置。
　　沉默。
　　“你们都在想什么？”我想打破宁静。
　　没人说话，有十几秒。这让我更加尴尬。还好，男生似乎有点想说的意思。
　　“我在想，我在你们心里可以打几分？”
　　男孩看看我，又看看女孩。
　　十分，这是我可以给出的最完美的分数。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六十分咯，刚及格。”女生开口，我也在等女生开口。
　　男生顿顿肩。
　　“满分吧，我倒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开口。
　　“还是有人欣赏我的嘛。”男生大笑，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眼睛盯着我，
　　“兄台，真想做我这样的人？”
　　我也学他，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盯着他。
　　“想，非常想！”
　　说完这话我就愣住了，男生也愣住。有四五秒。
　　女孩笑，如银铃般动听。使我和男生一起转过头去看她。女孩也盯着我们看，眼神在我们的目光中来回穿梭。不消三个来回，我们便败下阵来，互相看一眼，眼神无奈。
　　“哈哈。两个大男生，哈哈哈……”
　　“果真无奈，兄台此刻在想什么？”男生看看我。
　　我也看看他，再看看女孩，
　　“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国！”
　　“再笑倾人城。哈，兄台！”
　　“兄台！”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这首词常常背错，不是前两句记为北有高楼，遗世独立，便是中间两句变成倾国倾城。老冉替我纠正了多次。前面的改过来，后面的，始终是倾国倾城。
　　回到座位上，感觉心情好了许多，男生依旧活跃，女孩也是依旧。我有些困意，便趴在桌子上，我怕他们问我，问我的过去，因为我并不想提起老冉。
　　模模糊糊便失去了知觉，仿佛听到了男生和女生的谈话。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又梦见了老冉，梦见他坐在我旁边，和对面的男生说笑，没过多久，便到了终点站。迎接我的是大雨滂沱，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看不清面貌，但熟悉的感觉无法改变。小佳，是小佳。我转过身去拉老冉，却发现我身后什么都没有，渐行渐远的列车上。我看到了老冉，男生，女孩，和我！
　　猛的惊醒，靠在椅子靠背上，额头上有冷汗。缓缓思绪，努力回味刚才的梦，只想起了我，老冉，小佳，再无法回忆什么。醒醒神，看看手机，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再看看周围，男生不见了，过道里也没有。女孩蜷在椅子上，头埋在膝间。
　　一同旅行的人，不一样的故事，我并不想分享自己的过去，只想聆听别人的故事。
　　女孩动了动，我将目光移开。桌子上放着我刚买的食物，他们都没有动过，这很平常。
　　天空一道闪电，似乎很近，没有听见雷声，或许是窗子隔音效果太好。不一会便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声音很小，但很密集。这鬼天气，我也想抱怨。看看前方，一片乌云，好像还是往相同方向飘的，真是鬼天气。
　　突然发现女孩在看我，我转过头，朝她笑笑。女孩也笑笑。
　　没有语言，也并不想说话。
　　火车前进的声音，很有节奏，像老冉敲的木鱼。雨点的声音很有节奏，和以前所有的雨一样。
　　下雨天，适合睡觉、下棋、打牌。最好的是躺在椅子上听老冉讲故事。三国水浒，西游红楼，七侠五义，然后给我讲戏剧，京剧，秦腔，昆曲，汉剧。知道的都告诉我，讲到高潮，忍不住唱两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我自然是听不懂，他又和我讲。讲秦汉，春秋战国，论古今成败。我只听他讲，总是没得错。他也和我讲鬼神，讲《山海经》，后来觉得不好，便不讲了，说这些，勿信其有，勿论其是非。
　　老冉能讲到我一觉睡醒，讲到云散日出。
　　我始终没能看透老冉，他总能带给我不同的惊喜，让我心怀敬畏，他一直以为是他的那些浮夸的表演吸引到我，我便装作喜欢他给我讲故事，教我下棋，背古词。直到我喜欢听故事，下棋，古词，这一切都和老冉再无干系。我不知道老冉是否会有失落，我不想去问他，直到我不敢去问他。
　　窗外，雨停了，只是下了几分钟。火车似乎拐了个弯，我看见天上的云向右边飞去。东南西北，应该是南面，方向感一向不行。
　　天渐渐黑了，太阳坠入地平线以下。窗外的路灯一闪一闪的逐渐亮起。前面，似乎是一座城市，灯火辉煌。
　　我不喜欢城市，我到过的城市里都是污染比较严重的，空气，道路，树木，随处可见的垃圾桶，杂乱不堪。夏天更是如此，还夹杂着腐烂的味道，唯一让人值得留恋的只有繁华，这让人没法去厌倦。
　　我曾梦到过的城市，像电视上一样，平整而宽阔的路面，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是人群；还有老巷，老街，繁华中的宁静之地。灯红酒绿与世外桃源。这样的地方我见过，不在城里，在我的家乡。它越来越像城市，我也惧怕它变成我所见过的城。
　　没有人去关心这个问题，我也并不关心，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初中时每周回一次家，高中时每个月回一次。回家不愿呆了也可以去老冉那里，也不再惧怕父亲，并不是适应了父亲的严厉，而是明白了父亲所有的苦口婆心，那对我毫无意义，只能使我去冷眼以观。父亲不会在我面前卖惨，我也不会在父亲面前露出喜怒哀乐，这样的感觉很好，至少都不用去伪装。
　　天黑了，女孩似乎已经去睡，过道里偶尔有来去的行人，男生还没回来，我不确定这趟列车是否停过，在梦里的时间太长。
　　晚上九点。
　　在这期间我一直趴在桌子上听歌，估计是睡着了，男生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
　　见我醒过来，男生递给我一袋水果。葡萄，香蕉，还有一个苹果。我接过来，道谢。
　　水果味道很好，我想和他们聊聊天，但好像他们都在玩手机，也不便打扰。在座位上好几个小时，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又走到车门边，伸伸腰，靠着，闭上眼睛。
　　这个感觉不错，安静，单调。这种单调的情绪很难得，尤其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中。没有衍生出孤独感，更为难得。
　　有脚步声，由远至近，还有小车的声音，是乘务员。我想想我需要的东西，手机电量还够，不是很饿，纸，嗯，纸总会用到的。
　　买包纸，接着站立。从九点多到十点多，一直是站着的，直到过道里鸦雀无声，我才回到座位。女孩睡着了，躺在椅子上，枕着男生的包，男生挪在我座位的旁边，正在玩手机，见我来了，起身让我进去，做了个小声的手势。
　　这情景也曾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进到里面，男孩入座，拿起啤酒，朝我举了举，我的罐子里还有一半，这并不重要。已经开了很长时间，没有了酒味，这也不重要。一人一口，男孩接着玩手机，我靠在椅子上，睡觉了。
　　晚安，世界。
　　陌生人，晚安。
　　平常这个点是绝对睡不着的，本来喜欢夜晚的我爱上了熬夜，夜本来就是来入睡的，这应是对我抛弃过去的惩罚。还好，今天的困意还没有消失，借着这困意慢慢睡去。
　　做了梦，和上一个梦一样，只是最后挥手的是男生和女生，我看着老冉的背影，还有我的背影，他们没有看我，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凌晨一点，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乘务员挨个车厢喊话，好像是前面道路坍塌，正在连夜疏通，火车延误三个小时。多好，这个行程多了三个小时。乘务员到我们车厢的时候大部分人都醒了，有吵闹的孩子，也有咒骂的大人。男生又消失了，或许是出去抽烟了罢。女孩也醒了，揉揉眼睛，
　　“几点了？”
　　“一点过点。”我回答。
　　“啊？一点，过点。”女孩拍了拍脑袋，“哦，都一点了。怎么了，有人抢劫了火车？”
　　无奈，这样的女孩很讨人喜欢，不过我们是陌生人，所以并不想有太多太多，交集。
　　“”前面路被雨冲了，下了好大的雨。”男生过来坐在我旁边。他原来在我的后面，后面的座位没有人。
　　女孩“哦”了一声。
　　没了困意，喝口水，去上个厕所，然后待在车厢末尾。坐的久了站站是很舒服的。拿出手机，听听歌。
　　没有什么特别爱听的，手机上只有一首，原本自带的。这是候应该找一个电台，戴上耳机，一个人静静听，将自身慢慢沉寂，勿我无我，这样可以将自身感官与情绪缩小。这个原本是为了晚上可以放松放松，或许是从小喜欢听老冉讲的，所以喜欢上了故事，听到很晚很晚。后来，沉迷游戏，便很少静下心听歌，听故事了。
　　手机是升高三买的，最后一次听的歌，《修仙缘》。往前翻，有同一类型的，是看网络小说时自己选的歌；有怀旧的，以前空档的时候经常听；有当前流行的，伙伴们听，觉得好听便听了；还有古筝，古琴，箫，琵琶等纯音乐，这是睡不着听的；还有一部，佛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个，是老冉选的，为了让我静下心学习。“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听这东西影响自身形象，品味低下，所以只有在和老冉一起的时候听。
　　突然发现一件事，我没有带耳机。车厢里吵闹的声音渐渐传到这里，也有几个人来这里抽烟，想想还是离开这里罢。
　　回到座位，男生和女生又聊了起来。见我过来，他们停下来，一齐盯着我看。我正好奇，男生发话了，
　　“真的流眼泪了哎！”
　　我，又流泪了？记不起来，如果是在梦里，刚刚这个梦似乎并没有多伤感，不应该流泪。摸摸眼眶，似乎是有眼泪的痕迹。又转身去洗了脸，回到座位坐下。擦擦脸，看着对面两人，因为两人也在看我。
　　“嘿，兄弟，头发还是炸着！”
　　摸摸头发，是炸起来的，随便用手捋捋，没什么用。男生随手甩了个梳子，吓我一跳，都没有看清他是怎么拿出来的。吃惊过后是好奇，怎么会有随身携带梳子的。
　　“嘿嘿，还有剪子，要不要剪个头啊，良心价，只收十个大洋。”男生看穿我的想法，又拿出来一把剪子。
　　“不用不用。”忙摆手，将梳子放在桌子上，“我很好奇你是做什么的，魔术师？”
　　“嘿嘿，我是修道之人？”
　　这倒是有趣。“修的什么道？”
　　“道可道，非恒道！”
　　无奈，他的确是非常有趣的人，让人难以拒绝与他交谈。
　　“你呢，学生？”女孩问我。
　　“不算是了，刚高考完，应该早就不算是了。”在高二就已经放弃学习书本知识，因为定好了自己的方向，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也实现不了。
　　“哈，真是小年轻，刚步入社会，而且这么相信陌生人。”男生说。
　　没有回答，心里其实有很多种抗拒，只是在应对的时候无法拒绝，只能顺其自然。
　　“不过你很快就会成熟的，”男生说，然后站起来，双手叉腰，站在我面前，“因为，你，遇到了，我！”
　　我是坐着的，想看他，得仰视。
　　我也站起来，看了看，还是低半个头。又坐下。
　　“阁下是？”女孩对着男生问道。
　　“在下，李寻欢！”男生微微一笑，迅速从手里抽出一把折扇，摆了个帅气的poss，悠闲地扇着。
　　果真神奇。
　　扇子上有个图案，女孩将扇子拿过去，“这个扇子上，是个喜羊羊，哈哈。”
　　我也觉得好笑，即使我在不久前的过去也会偶尔看这个动画。
　　“别人的，别人的，嘿嘿，不是我的！”男生挠挠头。
　　女孩两手拿着扇子，露出半个脑袋，冲我们眨眨眼睛。
　　简直魅惑众生。
　　“简直魅惑众生，”男生看了看，坐在我这边，“不过我们，不接受诱惑。是吧，兄台？”
　　似曾相识的感觉，非是我多么龌龊，如果给我三秒钟，我必定会想起那些记忆，不过，男生打断了我。
　　“唉，小年轻。”男生拍拍我，“兄台别看了。”
　　没有去看，喝口水。
　　“哈，表现得太年轻了！兄台，有什么想法？”
　　似曾相识，“我想说似曾相识。”
　　在我见过每一个和我走过一段路程的陌生人身上，总会有熟悉的影子。我顺着这个影子去回忆我的故人们，直到我看到这些影子变成他们自己，而有些故人，身上再也没有了这些影子，于是这些故人变成陌生人。似乎我从一开始便是陪同这些影子玩耍，它们在白天出现在别人的身上，晚上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个，够敷衍哦。”男生松开我的肩。
　　如果这段时间过去，我会认为这只是一个梦境，我所期盼的事物，我熟悉的影子都在此时此地出现，这应是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