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不是我的剑道

　　陵州有高山，名曰离山，当年红尘剑仙孟仲宣“朝饮东海水，暮宿苍梧山”，途经此地，见此有孽龙作乱，一剑斩龙，并将离山一分为二，从此离山之间便多了一座离谷。
　　赵靖一路慕名而来，此刻便在离山脚下。
　　大周天子秦越颁发诏书，令节度使张经为国选才，在一阵焦头烂额之后，张经终于拟定了武生选拔的事宜。规则很简单，节度使府将一千枚武生令散发于离山之上，只要符合夺取武生身份资格之人，便可前往离山争夺。
　　以三月为期，最后夺得武生令的这一千人，将前往陵州点将台，角逐最后的三百个武生名额，节度使张经将会把这三百人上报于内阁，经内阁同意后，递交天子，天子朱批之后，这三百人将前往安庆府，与其他两京四道的武生，一同参加太痒学府的开院仪式。
　　这三百人，虽说不一定都能进入太痒学府，但好歹也是从一道之地选拔出来的青年才俊，即便落选，亦能搏得一个大好前程，故而江湖中人趋之若鹜。
　　在离山之上，一旦出现武生令，一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最后闹得节度使张经不得不提出附加规则，夺令可以，但不可夺人前途，不可杀人，违者取消武生资格。此令一出，张经又捉了几个不知死活之人杀鸡儆猴，这才将这场祸事堪堪压了下去。
　　说到底，张经还是个传统的读书人，对江湖武夫的脾性也不甚熟悉，差点引出一场大祸，事后，张经也是一阵后怕。还好老夫及时做出反应，不然，朝中言官抓住此事大做文章，莫说这节度使之职，就是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自此之后，离山之上皆有巡查使监管，一旦发现不法之人，巡查使甚至不用过问张经，便能将此人的资格取消，对于一些罪行过重的，巡查使还可以将之问罪。
　　此时，赵靖正在缓慢登山，来来往往之人行色匆匆，打量了几眼赵靖，便往山上去了。此时的赵靖，虽然背负着剑匣，但剑匣看上去极为普通，而赵靖又有心压制气机，故而赵靖在众人眼中除了生着一副好皮囊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注意的地方。
　　如此一来，也正好遂了赵靖之意。
　　他来离山，主要还是因为仰慕孟仲宣那一剑开山的风采，对于那武生令，当真提不起半分兴趣。
　　如今他刚刚走到半山腰，便看见了数场厮杀，虽说武生选拔的规则在那里摆着，但只要武生令一出现，而众人又杀红了眼，谁还会把规则放在心上，出手自然没个轻重。对此，只要厮杀得程度不是太过惨烈，一旁的巡查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这种事，赵靖并不想过多的沾惹，能走远一些，便走远一些。
　　可天下事哪里会那么容易，有些时候，你不想找事，但事会找你。
　　赵靖走在山道之上，不远处有一处平地，数十人正在此处争夺着一枚武生令，厮杀多时，人人见血，武生令在不断易手，在空中飘来飘去，好死不死，便落在赵靖身前。
　　赵靖心中好奇，便将武生令捡了起来，发现不过是一枚极为普通的令牌，只是上面印有节度使大印，用于防止伪造，也不过如此。赵靖这几年来，算得上是足不出户，又怎知江湖中人为了这武生令，可以疯狂到何种地步。
　　正当赵靖要将这武生令抛出去之时，那些不要命的江湖人已经发现了赵靖的存在，当下便有十余柄刀枪剑戟向赵靖飞射而来，赵靖急忙闪到一旁，有心将武生令扔出去，却发现那些人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只要他稍作停留，总会有数柄“暗器”飞射过来。
　　赵靖只能拔腿便跑，那些人岂会将这样放弃，紧紧跟在赵靖身后，就这样，他身后之人越来越多，极为壮观。
　　论起气机饱满，论起境界，赵靖自然要比这些人强得多，若在平时，赵靖要走，这些人还当真留不住。但是，离山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当赵靖发现，山上之人也开始调头来追杀他的时候，他果断的出手了。
　　赵靖体内开始弥漫出阵阵佛光，落到他身前的攻击，都被这佛光给挡了回去。数柄刀剑，然后是数人，之后又是十数人，赵靖周围终于出现了一个圆形空地，可瞬间又被后来人所填满，但无一例外的，没人可接近赵靖一步。
　　这正是佛门金刚印，赵靖临走之时，了俗大师曾在剑匣中注入一道金刚印，算是给赵靖借剑匣的馈赠。赵靖回到徽州之后，便日日研习，受益颇多。如今赵靖的金刚印，自然没有了俗大师那般浩然刚直，但也不是谁都能破的。
　　事实上，以赵靖眼下的境界，在这么短的时日内便能将金刚印修炼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天资卓绝可以形容了，只怕了俗大师见了，也会震惊于赵靖的修炼速度。
　　见赵靖如此强悍，那些围攻之人也渐渐清醒过来，一些人已经散去，另外寻找“猎物”去了，还有一些人，虽然不再出手，但也不曾放弃，就跟在赵靖身后，希望能捡个大漏。在这离山之上，多的是自负之辈，也许有人能与赵靖拼个两败俱伤也不一定呢？
　　果然，有一位一直负剑而立的年轻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年轻人一袭黑袍，立于一块大石之上，当赵靖经过此地时，年轻人身形拔地而起，如一柄利剑一般，带着锐不可当的劲气，砸向赵靖。
　　年轻人出手的威势，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是魏峰，是个剑痴，连身体都像一把剑。”
　　“连魏峰都出手了，看来那背剑匣的小子，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
　　对于周围人的话，赵靖充耳不闻。魏峰其人，赵靖自然没有听过，但观其气势，确实不俗，这也是一位差一步便可进入明心境的高手，在一众年轻人中，算是鹤立鸡群。
　　赵靖到底是个年轻人，不论平时怎么淡然，此时见到这样的人物，胸中热血也在翻腾，试问又有哪个男儿不好勇？闭门造车总是行不通的，今日，便让赵靖领教一下，何谓江湖？
　　当魏峰来到身前之时，赵靖就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将双掌推了出去。
　　看到这一幕之后，所有人都是一阵惊愕，接着便有人发出嗤笑之声，还有的人，将双眼捂住，不想看见那血腥的场面。
　　但是……
　　当赵靖双掌推出之后，那层佛光，如水波一般护在他周围，魏峰来势汹汹，接触到赵靖之时，气势却为之一顿，生生止了下来，赵靖的身形却是纹丝不动。
　　众人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那副不可思议的画面，这就好比孟仲宣的剑，当所有人都认为它能开山之时，那座山却硬接下来，毫发无损，天下间似乎没有比这更大的笑话了。因为就没有孟仲宣劈不开的山，在这里，也没人能凭借双手就能挡住魏峰。
　　但是，赵靖做到了。
　　那个笑话，真的不好笑。
　　在众人惊愕之时，魏峰又出手了，他一拳砸向赵靖的门面，想趁着赵靖双手来不及收回的时机，先声夺人。魏峰是个剑痴，将自己的身体都视为一柄剑，那么这一拳就不只是简单的一拳。如利剑一般，带着劲气，便落在赵靖身前的佛光之上。
　　但是，魏峰还是小看了这层佛光的防御力。赵靖所施展的，乃是佛门无上神通，金刚印，辅之以金刚之身，便能如了俗大师一般，金刚不破，即便是面对彭余善这样的中原大宗师，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赵靖不是了俗大师，但魏峰也不是彭余善。
　　所以当魏峰的攻击落在赵靖身前时，便如之前一般，石沉大海。
　　这个时候，赵靖也出手了。
　　双掌一错，赵靖一记手刀斩在魏峰胸前，他将自己视为一柄剑，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剑，赵靖这记手刀，让他体内的气机翻滚起来，连气息都起伏不定。看着魏峰倒飞出去，赵靖也不乘胜追击，就这样等待着魏峰调整。
　　魏峰站定之后，略微平复了一下胸中热血，终于缓缓抽出了身后之剑，他看着还是毫无动作的赵靖问道：“你不开匣？”
　　赵靖从地上捡起一柄弯刀，屈指一弹，弯刀迅速的颤抖起来，而又慢慢恢复，赵靖点点头，这才道：“先生不让我出剑。”
　　听到这个出乎意外的回答，魏峰微微一愣，又道：“剑名夏日。”
　　说着又做了一个横剑的动作，这在大周，是问剑的意思。
　　赵靖点头，提了提手中弯刀，这是请的意思。
　　魏峰也不再废话，身形飞射而出，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一剑劈下，就如它的剑名一般，带着夏日的严酷与灼热，最是直接。
　　赵靖提刀一斩，体内气机浩然澎湃，刀剑相撞，两人各自后退。日前，赵靖在剑炉之上看韩五子出剑，剑如流星，又如炎炎赤日，便是赵暄也也要为之喝彩。魏峰此剑，明曰夏日，剑法意境也如其剑一般，倒是与韩五子有些殊途同归的意味。
　　赵靖有心与魏峰比试一番，自然要正面较量，当下便走了韩五子的铸剑意境——开刃！虽说在气势与意境之上，赵靖还远远达不到韩五子那样的收放自如，趋于圆满，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他将体内的气机都汇聚在手中弯刀之上，一刀一刀斩出，根本没有任何花哨可言，逼迫魏峰与他硬碰硬，故而此战在众人眼中，便少了那些技巧，多了一份厚重与踏实，看起来虽然枯燥无比，但所有人都为之沉醉。
　　因为这一战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任何剑法技巧的精妙，而是两个人各自对剑道的理解，很直接，也很深奥。
　　无可否认，魏峰很强，剑在他手中，便如似火骄阳一般，正大光明，普照万物，不惧一切手段。赵靖在用魏峰手中之剑来砥砺剑心，魏峰又何尝不是以赵靖来磨炼手中之剑？
　　赵靖将气机都汇聚在弯刀之上，一开始是压制住了魏峰，但半晌之后，当赵靖不停的在换气之时，整个局势都反了过来，赵靖似乎只有抵挡的份。当魏峰看见赵靖开始张嘴吐纳时，他认为自己的机会到了。
　　魏峰开始提气，他的身体在向外散发热量，剑也在发热，最后，他的剑尖变得通红起来。他的剑道，本该如夏日一般普照万物，但如今的他自然还达不到那个境界，只能将所有的攻击汇聚在一点上，这一点，可破万剑。
　　当魏峰的夏日剑来到身前时，赵靖的心境还不是最圆满的时候，因为他的弯刀之上还有气机，而开刃的意境，讲求的是“去糟求精”，最后趋于原始的一剑，所以，这一剑，他用不出来。
　　突然之间，赵靖瞪大了双眼，面目可怕，如金刚怒目，威猛可畏，金刚印镇压而下，却不再是金刚不破，因为魏峰的夏日剑普照万物。
　　但是，此时赵靖体内再无半点气机，所以，他出刀了，或者说，他出剑了。
　　弯刀在刹那间便破除了魏峰的夏日剑，这是最为原始，也最为凌厉的一剑，因为他开始有了一丝返璞归真的意味。魏峰的夏日剑在日后或许真能普照万物，但终归还是依靠剑才使出的招式，哪里有开刃来的纯粹直接？
　　依靠剑才能使出的剑法，最后都是要靠剑来取胜的。
　　魏峰看着咽喉前的弯刀，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靖道：“如果你的剑道到最后都要用剑来取胜，那你为何不去练习剑法，还追求什么剑道呢？”
　　魏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于是，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开始破境，进入了明心境。所谓明心，便是明心见性，看见自己的真心，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们的震惊还在继续，因为赵靖的气势也在攀升，也许在下个呼吸之间，这个世间就会诞生一位明心境的高手，但是，赵靖攀升的气势却戛然而止，他拒绝了这次破境。
　　因为赵靖低声说了一句令所有人都振聋发聩的一句话：“这不是我的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