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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光与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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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午时之后,即便是海拔较高的牦牛山原也难祛酷暑,阳光,透过遮道的衫林一片一片的洒下来,像是金色的布匹挂在土黄色的赤练上,空中,还有暮春时节残留下的柳絮和牛羊的毛儿在到处飘,巨大的热浪和血浪滚滚而来,五彩斑斓的毒蛇盘曲在树干上吐了吐舌头,然后就被凶悍的莋都人给驱赶开了。
  陈恪和秦善益被从监牢里弄出来的时候,这一片山区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就连善后工作也做到了尾声,那片山陵最高的峰峦上,巍峨的石寨变成悉悉碎碎的废墟,到处是东倒西歪的碎石,上面或躺着几具尸体,或三折几块残肢,极为血腥的,还是从山麓上缓缓淌下来的,那如同溪水般的血水。
  热浪和血浪扑面过来,宽垠的土地被染成血红色,在炙热的光线下彷佛要蒸腾起来似的,而有些莋都人,竟还披着保暖的狼皮,在那不慌不忙的搬运着尸体。
  这些壮烈而又奇特的景观实在值得陈恪惊叹,然则他此时却全然没有工夫管这些,除了匆匆一瞥后目光下闪过的一抹惊异外,他的目光一直投在身旁那个,穿着绮罗裙丝的少女。
  秦善益此时穿着女子的绮罗装束,黑色青丝整齐的披在身后,脸上污泥尽祛,露出白皙好看的瓜子脸,再配上起伏有致的身段和修长匀称的长腿,称的上是体貌超群的女孩了,见到陈恪一直盯着她的脸看,秦善益两腮微红,眉黛轻蹙着就抽了抽腰间的刀,这把失而复得的朴刀配上她淡青色的襦裙,格格不入间却也有种趣味在里面。
  此时被几个莋都人带着走在大路上,两个人皆心照不宣的沉默着,陈恪见她拔刀,身子往后缩了缩,脑海里却莫名浮现不久前在监牢里和她身子紧贴在一起的场面,那种从上到下的柔软让他身下硬了硬。
  这种事情。。。
  他在心里嘀咕着,不断回味那股未去的香韵,记忆里本该是两个大男人扭打的场景竟逐渐变得异常香艳和刺激起来。
  早知如此。。。我。。。
  “喂!”
  “啊?”
  陈恪正在懊恼某些事情,思绪被一声‘喂’给打断,他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的场景已是大变,一片片的竹林,处处透着阴湿的凉意,阳光已经被滞留在远处的背后,他们踏在一条盘曲的羊肠小路上,远处的远处,依稀可以看到有一排排的冰块在升腾的冷气,有一座竹楼匆匆露出他林叶间的一檐屋角。
  牦牛山原靠着横断山脉的大雪峰,凭着地利和一些大力士想搞到冰块还是不费事的,再加上天然的地理优势,躲在这处幽深的竹林里,就算是亚热带气候的魔手也拿这些聪明的土著人毫无办法。
  隔着老远,仿佛就能听到那片竹楼中传来的争吵声,以及,扑面而来的杀气。
  陈恪之前并没有想到秦善益会在这之后主动与他搭话,此时抬头看过去,眼里疑惑中还带着点期待。
  秦善益瞥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声音很小却带着一点凶狠的说道:“待会进去见到我师傅,我们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知道不。”
  “哦,”陈恪下意识的点点头,旋即又感觉不对,转过来想说什么,那边秦善益已经把头扭过去咚咚咚走出去好远,捂着腰刀再也不看陈恪了。
  啊,我其实是想说我们确实什么也没发生啊。。。你这话说的,怎么还好像我占你便宜了呢。
  陈恪这般想着,脸上却露出美滋滋的笑容,嘴里哼起了小曲。。。
  曲径通幽,竹楼林远,正是将军与女侠,共和唱处。
  。。。。。。
  竹楼里,此刻正上演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光怪陆离景象,在莋都这种制度落后的西南夷部落里,即便有一时兴盛的王国,也仅是以部落联盟这种松散的形式维持着,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严格的上下尊卑礼仪,如今除了名义上有着共治名头的四大部落王坐在正厅前方的四个石墩上,其余什么渠帅啊,酋长啊,都乱糟糟的坐在下面叽里呱啦的说个不停,若仅是各抒己见、争论不休的那还算好的,有几个声音大得跟雷似得,震得楼都在抖,更有甚者一言不合就直接开干,在人群里厮扭滚打,旁边人也嘻嘻哈哈的吆喝,彷佛这并不是他们莋都族的宗族大会而是莋都人的摔跤场一样。
  这种事情多了实在让人头痛不已,陈恪和秦善益进来的时候,迎面竟飞来一个在空中翻滚梭哈的人头,被秦善益一刀拍到竹楼外的野草地里去,那边石墩上正站着一个身材魁梧似熊的巨汉,手上擒拿着个无头尸具,上面还在冒血,下面还有几个人拽着尸体的腿在乱捶。
  那巨汉对着乱哄哄的竹楼张嘴大喊,其声如钟。
  “我杀人了啊!!”
  他身旁还有个老人用竹杖在面前的石桌上不停的敲打,中气十足的喊着:“安静!安静!安静——”
  然而并没有卵用,下面的渠帅酋长们各个是拍案而起的好手,纷纷振臂大喊,乱七八糟的说着些什么。
  “白狼王意欲何为啊!他们只不过是闹着玩,你就杀光他们全族吗?”
  “莋都族族规,族内所犯之事,皆血债血偿,你已经屠了他们全族男人,如今连小孩和女人野不肯放过吗?”
  “血债血偿,以眼还眼,如今血也偿了,债也还了,还望白狼王见好就收。”
  “白狼王,俺也觉得此事不妥!!”
  突然有一巨汉直接一巴掌拍碎了石桌,站起来指着前面方石墩上的女子,大骂道:“奶奶的!这些年白狼王得寸进尺!进入山道的商贾竟都不许我们劫了,以前哪个不是被我们给吃干抹尽了,男人充作奴隶,女人给娶了当老婆,现在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碰,尽便宜了那些汉人,白狼王,你赔我们寨老婆!”
  “是!你赔我们老婆!”
  “你赔我女人!”
  “还有那些奴隶!”
  “速脱部虽然鲁莽了点,但他们没做错!”
  “就是就是!”
  吵闹声越来越大,群情不可谓不激愤,有几个魁梧汉子已经往前挤了过去,与守卫主台的士兵发生冲突,他们指着四王台左侧唯一一座石墩上的男子骂道:“就是他!就是这个汉人蛊惑了白狼王!弟兄们跟我上,干掉他!”
  “干掉汉人!抢了他们的商人,攻了他们的城池,抢钱抢粮抢娘们!”
  “我们不做汉人的走狗了!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
  那边石墩上穿着汉官制服的中年人是场内唯二束发的男子,此刻臂肘撑在石桌上,双手交叠在眼前,一双要嗜人的阴冷目光沉沉的注视着这一幕,浑身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
  从陈恪的视角看过去,可以看到,场内除了群情激愤的部落酋长外,同样有部分人阴沉着脸坐在原地默不作声,看样子貌似是在揣度局势或是看风向,而最前方的高台上,四个石墩分别坐着三男一女,右侧挂着象征身份和派系的部落图腾,左侧则都站着一个师爷模样的谋士,俱低着头。
  史阿就站在这群人的身后,怀抱长剑,低头倚着一竿竹栏,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在看到陈恪和化作女装的秦善益时,嘴角微不可察的抽动了一下。
  那边石墩上的熊汉又杀了一个人,尸体仍在石桌上,他咬了一口,噘在嘴里,与身旁敲桌子的老者莫名一笑,然后那个挂着牛皮衫的老者就伸出他如柴的手臂,从石墩上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唐家女娃娃。。。你看这事?老夫和栗王都尽力了。。。这,压不住啊。”
  “我们莋都族,一向都讲究要尊重族人的意见,你看这么多渠帅都反对,要是强行做的话,那是会触怒神明的。”
  阴暗的光线下,槃木族特有的黑木油闪动着火花,一如这人影攒动的场子般,摇摇晃晃的,老人的声音很轻,中气不足的抖动着,就着这乱乱糟糟的场景飘来飘去,浑浊的目光看过去,再配上他苍老到要掉皮的老脸,任谁都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个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贤老模样。
  坐在白狼王身旁的那名壮汉没有作声,他看了看被称作唐家女娃的女子,那个中年女人头上的发髻像汉人妇女般盘簪着,此刻正低头摩挲着手上象征王者身份的青铜戒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许久之后,她才抬起带着点风霜却很好看的黄色脸庞,对着左侧坐下的那名汉官说道:“付掾佐足下,按汉律,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那个阴沉脸的男子沉默了一阵,回道:“按《九章律》,杀人者死,群盗贼者相抵罪,遮塞官道、屠戮汉官,谋反之罪,随意评论先君得失,以古非今罪,污蔑诽谤上官,诅咒诽谤罪,决刑,应夷三族,然。。。”
  “草泥马!”
  “哈哈哈!这个傻哔要夷我们三族啊!哈哈哈,你来啊!”
  “老子好怕怕哦!!”
  此男子说话阴沉温吞,然听其口气却颇为学究,此时话说一半,旁人听来早就忍不住爆粗口,连阻挡其余人冲阵的莋都士兵也不禁错愕回望,显然以为对方吃错药了。
  你在莋都的地界要夷莋都三族,这。。。
  “然,按春秋决狱法,又因此地原为青羌属国境内,不可尽用汉法,下官的意思是,白狼王可酌情减刑,但,速脱部罪不可免,理当族灭!”
  “草泥马!”
  喝骂声并没有因为付掾佐所说的‘减刑’二字有丝毫衰减,那汉官不紧不慢的说完判决,拱拱手,复又撑着手臂,目光阴沉而瘆人的注视着暴动的莋都人群,眼珠里是布满青沥的血丝。
  付掾佐是汉嘉郡遣派到牦牛山原莋都部落的最高驻地汉官,按循例他的权威应是除了四大王之外最大的一个,另如果有相关税法(税与法)上的事件,部落中的酋长也应首要采纳他的意见,然而此时此刻,当付掾佐以极其冷酷的语调下达此刑决时,在大多数莋都渠帅看来,却显得太过荒谬和可笑了。
  他似乎忘了,上一任汉嘉郡下派莋都的掾佐,他被晾在薄楼部石楼上的尸体还没人敢收呢。
  汉人算什么鬼?你们所谓的大汉朝如今不过占了个小小的蜀郡平原和千疮百孔的汉中盆地,时时刻刻面对中原的威胁,分分钟就是灭亡的命!
  据《三国志》记载,蜀汉在灭亡前夕属于官方登记的户口不过堪堪过百万,然而莋都夷作为蜀中和南中实力中等的土著民族,其总计人口就有两百万上下!即便如今盘踞牦牛的白狼、槃木、唐取、楼薄四部,其人口也在七十万左右,族中能战之士,数以万计!
  这样强壮的民族,适逢乱世,又凭什么听你个区区益州割据政权的命令?更别说刘备刚刚在夷陵惨败,实力大减,蜀中也动荡不堪了!
  正因为这番此消彼长的实力对比,当付元说完这番话时,场地上立马发出哈哈哈的大笑声,讥笑声、狂笑声,嘲笑声,连同那一系列的污秽辱骂之声,都一股脑朝他涌了过来。
  “大汉亡啦!”
  “现在叫蜀汉啦!”
  “老子去汉嘉城城门口撒泡尿,那群汉兵没一个敢吭声,还得笑着喊帅爷!”
  “哈哈哈哈!”
  “老子今天就是要保下速脱部一族,怎么滴了?你发大兵讨我??”
  这些话说来,即便身为局外人的陈恪,也不禁气的浑身发抖,他看向那个面色沉着的中年男子,有些无法理解这个人是如何站在风暴的最中心,然后以一种处变不惊的态度不动如山的承下这如千斤般沉重的大山。
  这是民族屈辱与时代丧乱的大山。
  这些话说的良久,就连坐在首席上的那名壮汉也忍不住翘起满是脂肪的嘴唇,形得意满的晒笑着。
  某一刻,那个摩挲着戒指的中年女子突然抬起头,目光投向竹楼檐角的空隙,一排一排扎成一捆的竹竿搭成了这座简易却坚固的竹楼,天光透过竹排的空隙,将没有人间喧嚣的山间空气透射进来,与她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一百多年前,白狼部还不会建这样的竹楼,还没有这样肥沃的竹林可以刀耕火种、乘闲纳凉,一百多年前,白狼部还仅仅是个游牧民族,整日与横断山脉上的野蛮部族以及青藏高原上的羌方子民生死搏杀,为能多活一天还是少活一天而蒸发全身上下的每一份潜能,为什么时候就会全族沦为别人的奴隶而绝望和发愁。
  是什么改变了他们呢?
  女子将目光扫向这群疯癫的人群,她又在想。
  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呢。
  她不太懂,也许从她十年来的治国经验来看,人生来就是这般愚昧贪婪的吧。
  他们之中,还有男女同川而浴不知廉耻的,他们之中,还有将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吃掉亦或献给主君视为吉祥和艺术美的,他们之中,还有兄弟共享一妻的、兄死弟继的,还有觉得杀人吃人抢人。。。是理所当然的。
  等等等等。
  从蛮荒走向奴隶制,再走向封建,再走向礼教,中原跨过了漫长的几千年时间。
  现在,我们莋都人又该花费多久时间呢。
  女人看了看付元,又将目光后转,轻轻的在那个抱剑男人的身姿上一点而去。
  许多在十一年前就震撼她心灵的记忆突然如翻滚的热浪般泉涌了上来。
  然后她轻轻的抬起手。
  “静一静,都静一静。”
  她这般轻声的说着。
  那个握着竹杖的老者在这瞬间眯起了眼,危险的看着她,吵闹的人群中,有一部分人突然收住声,沉默的坐下来。
  “我说,都静一静。”
  天光中,就见一把银色的刀影从竹楼上一飞而过,仅仅是眨眼的工夫,就见那些或振臂高呼的,或举首四言的,或起身奔走的,或扭打在一起的。
  他们的手臂断了,他们的头掉了,他们的身躯被斩为两截,他们的身体永远的黏在了一起。
  血花在四溅,和青色的竹墨溶在一起,将这片竹林的世界化成赤色的炼狱!
  握着竹杖的老人站了起来,吃人的巨汉站了起来。
  史阿抬起了头,他手中的剑在嗡嗡作响。
  人群在喷射的火光中安静了下来,他们看向那个最中央的,那个最不起眼的娇小身影,她身上披的狼皮如雪一般洁净!
  “我说,都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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