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千叶城中

　　入夜。
　　夜色虽已深，远山却还隐约可见。
　　千叶城中，华灯已上，亮如白昼，夜市也渐开。
　　街上行人虽未必比得上白日，却也依旧可算得上人山人海，毕竟有些事，是独属于黑夜的狂欢。
　　李秋歌静静的倚靠在床上，看着窗外射进来的繁华景象，眼中已渐渐喜悦。他毕竟还年少，对于新鲜的美好事物，总归是有着一些好奇与欢喜的。他曾孤独，也习惯了孤独，却未必也已喜欢上孤独。
　　房间里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人的牙已掉得太多，皱纹也已长得太多，连头发也都已白得太多。人在这样的年纪总会有许多心事的，尤其是他的老伴已不在，他的儿子也已外出。但现在他却在笑，他似乎很喜欢笑，或者说很喜欢看着李秋歌笑。笑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中，甚至他的心中，他笑的很温暖。这老人自然就是刘安的老父亲，只可惜这里已没有那么一间可供他使用的厨房，不然他一定会烧几道好菜，再去买几壶好酒，等待着一家人的归来，听着家人对他厨艺的赞美，其乐融融的大吃一顿。
　　另一人也是个老人，不过他看上去却还很年轻，至多不过四十来岁，除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洗得很顺，不见一丝油腻，用一根细绳系着披在背后，偶有两根遗漏的，却是随意披散两边，不加理睬，其发白如雪，已找不到一根黑丝。桌上有个药箱，还有个碗，碗中还有药的苦味。这些自然是郎中的手笔，刘老不是郎中，郎中自然是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刘老终于将目光自李秋歌脸上移开，他看着郎中，道：“大夫，他怎样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他的心中并不如他的面上看上去那么愉悦。
　　那郎中笑了笑，道：“你老大可放心，令孙体魄非常，即便是没有老夫这些药，不出一日，也可自行好转。”他虽是谦虚而言，但其中的自信却也是不加掩饰的。
　　刘老咧嘴一笑道：“难怪这千叶城的人都说莫老是活神仙，这药到病除的本领可真绝了。”他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几锭银子，道，“小小薄礼，还请笑纳。”
　　莫老笑道：“令郎已经付过药钱了。”
　　刘老只是笑，却不将那些银子收回。
　　莫老忽的回头看了眼李秋歌，又看了看刘老，眼中闪过疑色，良久叹道：“既如此，老夫就厚一次脸皮吧。”他接过刘老手中的银子，正要告辞离开，李秋歌忽然道：
　　“老人家姓莫？”
　　莫老看着李秋歌，有些奇怪，毕竟对一个人姓氏感兴趣的人不多。但他却也没多问，只是笑道：“如假包换。”
　　李秋歌眼中闪过喜色，忙道：“莫老可知道一个叫莫欣的人？”
　　莫老惊疑道：“你与她认识？”
　　李秋歌听他语气，便是知道他与莫欣果然相识，于是道：“如果不是同名，那么晚辈的确与她相识。”
　　莫老沉默许久，道：“你叫什么？”
　　李秋歌道：“李秋歌。”
　　莫老看了看刘老渐渐黯淡下去的笑容，叹息一声，道：“你是来找她，还是来找李铁匠？”
　　李秋歌自也看到了刘老的表情变化，对于老人的心思也猜到了些，只是他们终究不是对方真的亲人，离别到的时候，他也有必须要走的理由，更何况如今已听到了李铁匠的消息，万万没有错过的道理。于是道：“晚辈自是来找李铁匠的。”
　　莫老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转向窗户，任由窗外的热闹映射在他脸上，与他平静的脸一交织，也已不知是喜是悲。
　　李秋歌心中一突，已感到有些不妙。
　　“莫老？”
　　莫老重重叹了口气，道：“你来晚了两年。”
　　李秋歌面色一白，险些就要昏厥过去。他自小住在李铁匠家中，与他的感情实已情同父子，虽说在离开小镇之时就已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如今他伤势在身，正是心境难稳的时候，骤然闻知这个消息，难免就心境失守。
　　莫老见了，忙到李秋歌面前，掐了掐他的人中，又在他身上各处拿捏数下，才使得他清醒过来。
　　李秋歌穿着粗气，沉声道：“还请莫老告知。”
　　莫老还未说话，刘老已是道：“你现在身子这么弱，就算知道又怎样？不如你先好好休息休息，等伤好了，再……”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李秋歌的眼始终在莫老身上，甚至都未曾眨一眨，那其中的坚定，他如何看不出？
　　莫老又是叹气，道：“既然劝不住你，也罢，老夫现在便与你说说当年的事吧。”他扯过一张椅子，递给刘老，又自己扯了张坐下，打开箱子，取出个烟斗点上，然后缓缓开口：
　　“三年前，大概是入春时分，当时我正在我那堂弟家里做客，我那远方侄女，也就是莫欣突然带着些嫁妆又跑了回来，一到家就哭个不停，说是李志那混蛋如何如何败家，早已使得家里是钱财无几，还要帮别人养个儿子，这日子当真没法过。”他吐出一口烟雾，看着烟雾渐渐飘远散开，对着李秋歌笑了笑，接着道，“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他两人是如何认识的。那是五年前，城里来了个四处流浪的武师，说是要在这里开个武馆落根。据说他早年曾在千源宗当过弟子，后来因为资质原因，没能在二十岁前将观想之灵彻底显化，也就失去了成为仙家弟子的资格。只是他当时还颇有些不甘，就在那千源宗当了几年杂役，直到第三年才绝望下山，来到我们千叶城。
　　他虽然没能成为仙家中人，但毕竟曾在仙家中当过多年弟子，一身实力与见识自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这样一个人要到千叶城开武馆，莫说是老百姓，便是城主府都是大开方便之门，扫榻相迎。至于原因，想必你们也已猜到，正是那大旗山所迫。只是开武馆需要的东西太多，别的倒还罢了，但刀剑兵器这一点，却是千难万难。”
　　李秋歌虽然着急想要知道李铁匠的事，但也不敢打断莫老，怕他一气之下愤而离去。哪知听到此处，也不由得渐渐入迷了，于是问道：“为何？”
　　莫老又砸吧了几下烟斗，撇了撇嘴道：“还能为何？因为那大旗山上的山贼时不时会偷偷下来些人，混入城中，将城中的铁匠都给‘请’上山去。”
　　李秋歌道：“官府不管？”
　　莫老冷哼一声道：“大旗山的来历你知不知道？”
　　李秋歌点了点头道：“略有耳闻。”
　　莫老道：“那么你就该知道，官家的人是不能对大旗山的人出手的。”他歪了歪头，补充道，“至少明面上不能。”
　　李秋歌道：“他们至少可以阻止大旗山的人将人……”话未完全出口，他就已闭嘴，因为他已猜到了原因。
　　莫老笑了笑道：“看样子你猜到了。”
　　李秋歌叹道：“千叶城平日来往的人可不少，要混进来几个人可不难。”
　　莫老赞许道：“就是如此。”
　　李秋歌道：“所以那位武师想开武馆，就必须到别处去请铁匠。”
　　莫老道：“恰好李铁匠技艺不坏，这城中也恰好有你们那小镇上的人出来赚钱。”
　　李秋歌笑了笑：“这可真是巧。”
　　莫老也笑：“还有更巧的，你猜猜是什么。”
　　李秋歌想了想，迟疑道：“莫非那武馆的位置？”
　　莫老大笑道：“不错，那武馆的位置就在莫欣那一家人隔壁。”
　　李秋歌只好跟着笑，苦笑。因为这或许是一个浪漫的开头，但结局却未免太现实。
　　莫老继续说道：“你自幼与李铁匠相处，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李秋歌笑笑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好人。”
　　莫老冷笑一声：“只可惜好人都有一个通病，他们大多脑子都不大灵光。”
　　李秋歌怔了怔，面上已有怒色。
　　莫老不去看他，依旧冷笑：“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就这么大手大脚的送给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自己却反而吃着最廉价的馒头，加点咸菜，再喝几碗粥，就算填了肚子。你说，这样的人若不是脑子不灵光，是什么？”
　　李秋歌道：“也许只不过是他们觉得别人比自己更需要这笔钱。”
　　莫老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看样子你也是个好人。”
　　李秋歌只好闭嘴。
　　莫老“哼”了一声，道：“少女本就怀春。李铁匠长得虽不咋地，但至少不难看，再加上他这大手大脚的‘魅力’，哪个女人见了不心动？”他忽的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一时的心动总不能维持一辈子。”
　　“这李铁匠更也是天真，也不想想，以他的长相和岁数，若没有那还算富余的家财，有几个女人会看得上他？我那侄女从样貌上来说虽算不得多好，但至少也能处在女人的中上游，若非不是觉得他有几个钱，怎么会对他另眼相看？他倒好，依旧我行我素，竟在他两人结婚不到半年，就让自己变得几乎家徒四壁。我那侄女家中虽不富裕，但也还算过得去，自小又都将她捧在手心里，未曾让她受得半点委屈，吃半点苦。如今刚嫁过去，就要她过那样的苦日子，你叫她哪里肯？所以一怒之下，就跑回了娘家，闭口不提回去之事。”
　　李秋歌听他说完，冷笑道：“我那李叔可半点未叫她吃苦，受委屈。”
　　莫老亦是冷笑：“你怎么知道。”
　　李秋歌道：“但凡是她想要的，我李叔可都满足了她。平日里铁匠铺里需要帮手，也都是我与全叔在帮忙，甚至连做饭都未曾要她动手。”
　　莫老怔了怔，突的指着李秋歌大笑起来。
　　李秋歌不明所以，问道：“莫老这是何意？”
　　莫老笑道：“你可知对于爱财的人来说，最大的委屈，最大的痛苦都是什么？”
　　李秋歌怔住。
　　莫老又笑，甚至手中的烟斗都已因为笑得拿不稳，掉在了身上，吓得老人赶忙将火星抹去。只是当他抹完之后，他看向李秋歌的眼中又满是笑意。
　　“那倒不是什么痛苦的事，甚至对于很多人来说，那可算是世上最有面子的事。”。
　　李秋歌不禁问道：“到底是什么呀？”
　　莫老神秘一笑，道：“那当然就是将手中的那白花花的银子白白送给别人啊。”说完又是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