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 · 二

　　“你昨晚上干什么了？”
　　尤金的养父目光从手里的报纸里抬起，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不耐烦的问着。
　　“夫人早，老爷早。”
　　尤金在桌子另外一端坐下，佣人端上了咖啡，他闻着咖啡的香味，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放松了一点。
　　“你父亲问你话呢！”
　　养母手中的银质刀叉不耐烦的碰撞着陶瓷盘子，她的脸瘦长如同骷髅，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长相也十分刁钻，眼睛上画着夸张的眼妆，嘴唇上也摸着和她年龄不相符的鲜艳的口红，她不断的切割着盘里的煎蛋，然后塞进嘴里。
　　她眼角都没有看尤金一眼，尤金叹了口气，看着养母吃饭的姿势，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是他还得回答养父的问题：“没事，昨晚没睡好。”
　　养父“啪”的一声合上了报纸，看了正在喝咖啡的尤金一眼，也不多作评价，养父是胖子，留着搞笑的大胡须，他眼睛小而灵活，如同老鼠一样滴溜溜的转着，尤金一向避免和他目光接触，他看自己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养父叉起盘中的煎蛋，一口吞了下去，尤金咽了口口水，本来因为失眠而不太舒服的肠胃被面前的两人搞得有点反胃，得了，别说早饭了，今天一天都没啥食欲了。
　　“我们下午要出去。”
　　养父吞下了自己的早餐，然后拿起手绢抹了抹嘴，对着尤金说着：“这次有点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恐怕走的时间比较久。”
　　“好的，老爷。”尤金一直不叫他们父亲母亲，只是和佣人们一样叫老爷和夫人。
　　“大概要用一两个月左右。”养母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
　　“……”
　　“你给我听好了，这时间里面，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养父冷眼看着尤金，尤金暗自翻了个白眼，自己什么时候没有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了？
　　“如果有人来找我们，让仆人们接待就行了，你别出现，免得丢人。”养母瞟了他一眼，对尤金苍白的脸颊不屑一顾。
　　“我知道，我不会出现的。”
　　养父肥胖的上身趴在桌上，他的脂肪堆得很高，都看不见脖子，他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尤金，尤金无奈，只能和他对视，直到养父很满意他的态度，才移开目光。
　　“好了，不管他了，我们走，亲爱的。”
　　养父移开椅子，挽起养母的手臂，扔下毫无食欲的尤金，径直走了开去。
　　尤金松了口气，猛灌了一口咖啡，他们这一次出去一定又是去解决那些脏活，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尤金也不想多去费脑子，他觉得自己这一两个月终于不用每天忍受这夫妻两了，心中倒是很是放松。
　　虽然没什么事情可做，但是，下周就是自己生日，过了下周，自己就19岁了，而没有养父母的生日，是尤金最开心的时候。
　　每年尤金过生，但凡养父母在家，他们就会让他述说自己是多么感激被他们收养，作为一个优等人的生活，还让他去赞美那些他厌恶至极的天使。
　　真是够了，尤金每次都想这样发火，可是他很好的压抑住了心中的情绪，微笑着迎合他们，过完本应该属于自己的那一天。
　　阳光十分的明媚，金灿灿的光芒洒在脸上，刺痛了尤金的瞳孔，他抬起手搭了个凉棚，眯起眼睛看着庄园，外面很热，尤金觉得在自己记忆中，这个世界就没有摆脱过夏季，永远的阳光明媚，永远的炽热。
　　院子里很热闹，佣人们帮着将行李装进车子里，养父养母站在门口大声呵斥着佣人们，养父甩着额头上的汗水，咒骂声没有间断，就算隔着厚厚的玻璃，也一声声的传进尤金的耳中，敲击着他的鼓膜。
　　尤金脸上不带一丝表情，他对养父的态度虽然十分厌恶，但是却不会涌上一丝一毫的同情，他曾经扪心自问过到底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思来想去，他心中还是生不起一点点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的情感。
　　所以，那个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又一次涌上来。
　　我到底是谁。
　　我的父母会是什么人？是和拉图尔夫妻一样的自视甚高的优等人种，还是那些为了几斗米折腰的劣等人？
　　养母叉着腰站在楼下，她似乎觉察到了尤金的目光，抬头看着房间里的尤金，养母戴着墨镜，看不清楚表情，只能看见她不削干瘪的嘴角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嘲讽，她似乎对尤金的围观很是不耐烦。
　　尤金看着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情感，冰冷的视线交汇，尤金犹豫了一下，离开了床边，哗的一声拉上了窗帘，偌大的卧室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没有了阳光，房间中温度开始下降，尤金坐在床边享受着沁人心脾的黑暗，加上耳边传来汽车引擎发动，并且越来越远的声音，嘴角抹上了一丝微笑。
　　终于。
　　尤金本想躺回床上补觉的，可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磨磨唧唧从床上爬起来走下楼，佣人已经做好了午饭，胡乱的吃了几口，他挥了挥手让佣人们自己干自己的去，不要打扰到他。
　　下午阳光偏西，花园不再被火辣辣的照射了，尤金抄起一本笔记本，在花园中找了个长凳坐下来，他有个记日记的习惯，会把一些比较值得记住的事情记下来，然后找一个阳光不那么耀眼的时间，慢慢回顾一遍，尤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但是潜意识中，他相信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会被这样引导出来。
　　所以他不厌其烦的又一次躺在了那张长椅上，读起了自己的笔记。
　　“今天，修女给了我这个笔记本，她说我来到这个孤儿院的时候，这个本子就被人扔在了门口，她觉得这是天使的恩赐。我喜欢这个笔记本，有一种我熟悉的味道，虽然我不知道是谁的味道，但是我不喜欢天使，我觉得他们是一群做作而且让人恶心的生物。”
　　尤金暗自笑了笑，哈，小时候的自己……
　　“养父母带我回家了，他们说我从今天开始叫尤金·德·拉图尔，说真的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看上去也并不喜欢我。大宅很大很漂亮，我还没看到过这么大的房子，真希望能和他们好好相处。”
　　哼，好好相处，尤金冷笑了一下。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教堂，被火烧掉的教堂，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尤金，尤金，声音很熟悉，我却不知道那是谁，那人让我离开，不要回来，声音里面有哭腔，我回头去找声音的方向，但是声音却在教堂中回荡着，始终没有停下来，那个人是谁？”
　　那个梦太清晰，清晰的如同一段回忆，只不过又太奇怪，尤金还记得在梦的最后，教堂的土地中渗出了鲜血，包裹着他的双脚，脚下吸力传来，将他向下拉去，他会在挣扎和窒息之中醒过来，满头大汗，鼻腔中都是鲜血的味道。
　　尤金扶着额头，回忆着那个教堂，教堂中的一砖一瓦都清晰可见，上面有着被火焰熏黑和血液残留的痕迹，似乎那个教堂的祭坛上有一具尸体，尤金想要靠近去看，却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接下来便是层层掩盖住自己的鲜血了。
　　他叹了口气，这个梦出现过了好几次，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他甚至看不清躺在祭坛上的人是男是女，是不是他认识的，偶尔他会觉得那个声音是来自祭坛上的人，却无法肯定。
　　“我终于十八岁了，或者说他们告诉我我十八岁了，我不想被困在这个大宅里面，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具体是什么事情我却无从得知，也许，会有一个人或者一些事来提醒我，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一年前写下的东西今天看来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尤金叹了口气，把笔记本扣在脸上，深吸了一口那熟悉的纸张和笔墨的味道，味道包裹着他的五官，倦意袭上大脑，尤金昏昏欲睡。
　　这味道……就如同……母亲的味道……
　　等尤金醒过来的时候，都是深夜了。
　　大宅熄了灯，除了大门和厨房还闪烁着灯光，其他都陷入了漆黑之中，尤金躺在长椅上，合上笔记本，看着漆黑的天空，捕捉着那一丝将他惊醒的声音。
　　“尤金……”
　　果然，有人在叫我，他噔的一下翻身而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尤金……”
　　和梦境中的呼唤不一样，传入耳中的呼唤非常的清晰，让他很容易就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尤金扭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有点犹豫。
　　花园迷宫的地下。
　　他偷偷溜进过大宅下面的地牢，闯进过养父母绝对不让他进去的后花园，他摸索了拉图尔夫妻几乎所有的秘密，但是，在这个大宅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却从来不知道花园迷宫的地下还有东西。
　　“尤金……”
　　“尤金……”
　　呼唤声和刚刚比起来更加急促，带着一丝迫不及待，在那声音的召唤下，尤金的好奇心如同雨后春笋，疯狂的开始发芽，他轻轻跺着双脚，走向迷宫的方向。
　　对尤金而言，迷宫中的每一个岔道每一条通路都十分熟悉，他很喜欢把自己藏在这里面，但是，今晚的尤金，心头有点犹豫。。
　　算了，去看看。
　　就这样想着，尤金还是踏出了进入迷宫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