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干不行

　　春秋大争之世，天下诸侯大都不吃周室王道治国那一套，周天子的存在感呈直线下降，早就没人来巴结这个天子了，至于每年的朝贡，只能看诸侯们的心情了。
　　姬泄心对此倒是很坦然，他经历过的诸侯朝贡就两次，一次是他父亲登基，一次是他自己登基，两次都是形式大于内容，寥寥几个小诸侯，大诸侯打发个使者过来象征性的歌颂一下也就完事了。
　　转机出现在去年。
　　那一年太子姬晋只有十五岁，还不到加冠年龄，姬泄心硬要他提前辅政，刚开始姬晋死活不干，本来太子当得好好的，日子过得逍遥快活，家国天下这座大山说压下来就压下来，谁吃得消啊，为此姬泄心没少做儿子的思想工作。
　　最绝的要数一年多前，姬泄心带着所有王子公主到宗庙祭拜，当着祖先的牌位突然宣布要提前交班，搞得太子措手不及，姬泄心又指着跪了一地的王室后代，问他是否忍心看着他们将来被天下诸侯鱼肉，上有祖先排位，下有兄弟姐妹，这是不干不行的节奏。
　　好不容易把儿子推到辅政的位置上，谁知第一天就遇到晋国叔向来朝。
　　就在太子姬晋正式辅政的仪式上，紧邻洛邑的超级大国晋国居然派出公族大臣叔向前来道贺，姬泄心一开始还颇为忐忑，这个叔向早年曾用计杀死了周室颇为重用的天官苌弘，还夺了周室两片良田，此次前来怕是黄鼠狼拜年，于是在朝拜过程中姬泄心机智的尿遁了，留下姬晋独自应付叔向，心想寡人先避避风头，等儿子探明虚实之后再说，就算儿子有应对不当之处，到时寡人出面还有回旋的余地。
　　朝堂之上，年仅十五岁的姬晋丝毫不落下风，面对叔向发难，姬晋都一一作答，叔向五称而三穷，最后叔向不但祝贺姬晋正式辅政，还补上了两年的朝贡，临走前甚至还许诺回国后要劝谏晋公归还良田。
　　姬晋能有如此表现，姬泄心倒也不意外，倒是晋国的态度大转弯，让他觉得这幸福真是来得太突然。
　　今年晋国更是早早地发来了国书，说是要派国宝级人物师旷前来朝贡，不但照常缴纳贡品，还要商讨归还周室被占良田的交割事宜，规格之高，真是大快人心，姬泄心陶醉在自己知人善任的领导才华中不能自拔，他殷切地期盼晋使快点来。
　　在各大诸侯国中，晋国是最强大的，俨然已是霸主地位，这样一个超级强国的归附，使得姬泄心飘飘然起来，心想等到晋国归还土地，叫其他些个诸侯也知道，周室威望尚存，自己这个天子窝囊了几十年，今次定要好好的威风一把，将来儿子再接再厉，励精图治定使四海归心，中兴周室有望，被压抑了大半生的帝王豪情顿时复燃，可就在这个欢欣鼓舞的时刻，偏偏有人跑来扫兴。
　　满朝文武都在热火朝天地筹备接见仪式，朝中的几个老臣却突然跑到寝宫外下跪求见，长期蜗居后宫的姬泄心夜夜歌舞升平，要不是看在跪着的都是一些肱股之臣，哪舍得大清早的离开卧榻，只能勉为其难在中廊召见了他们。
　　中廊呈南北朝向，以夯土台为基，依台而建木构长廊，连接着殿堂与寝宫，是政治与生活的中间地带，历代君王往返于此，不断切换身份，调整心态，姬泄心选择在此处召见众臣，说白了就是不想做实质性的决断，打算敷衍了事。
　　半梦半醒的姬泄心向廊下扫了一眼，一颗颗花白的脑袋在晨光中摇摇晃晃。
　　“这大冷天儿的，都跑这儿来跪着作甚，都起来。”
　　众臣谢恩起身。
　　“有什么重要的事，请柬太子便是，何须都跪到我宫前来，冻坏了可怎么办。”
　　“陛下体恤，臣等感激涕零，然朝中诸事，不得不禀奏陛下决断。”率先发话的是少师伯舆。
　　“朝中之事由太子独断，寡人一律准奏。”
　　“朝中有事自有太子决断，可如果太子有事，就只能由陛下决断了。”
　　“太子有何事啊？”姬泄心纳闷道。
　　这一问可就炸了，下面七嘴八舌地抢着开始上奏，姬泄心是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不过看这阵势倒像太子真的出事了，姬泄心浑浊的目光顿时像被水冲干净了似的，瞌睡全消。
　　这个儿子，姬泄心太了解了，他能出什么事。
　　太子姬晋，是周室的嫡长子，为缑王后所生，后来由于缑王后早逝，姬泄心对姬晋更是呵护，虽然姬晋从未恃宠而骄，但作风也谈不上低调，做过些出格的事，却没犯过原则性的错误，无非就是年轻贪玩，爱溜出宫弹个曲儿什么的，好在周室以礼乐制治理国家，一个经常混迹民间的年轻王子，既接地气，又精通音律，反而在民间留下了温良随和的亲民形象，声望是相当的高，否则姬泄心再任性也不敢安排一个尚未加冠的年轻人来辅政。
　　这辅政才一年的时间，就有人上门告状来了。
　　“一个一个说！”姬泄心朝廊下的群臣瞪了一眼。
　　伯與立马向周围使了个眼色，刚才还争相发言的人统统闭上了嘴，中廊渐渐安静下来，直到能听见冬日寒风娓娓穿过的声音。
　　冷场了。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站在队伍左边的春官府大宗伯。
　　“臣告太子殿下逾越本分，望陛下严加惩戒。”
　　“太子怎么逾越本分了？”姬泄心有点诧异。
　　“太子殿下自辅政以来，从未带领过百官事神致福，这也就罢了，偏偏近来的言行还愈发乖张，不但出入王城毫无节制，还公然驾驶天子轺车招摇过市，此乃僭越礼制，目无周礼，正所谓非礼不能统叙万事，太子贵为国之储君，更该严于律己，私驾王车一事，还望陛下严加惩戒。”
　　春官以大宗伯为首，执掌天下礼制，统理朝中百官，成天到处挑毛病，姬泄心其实挺烦他的，他每次来告状都像在扇姬泄心的耳光，天下但凡有点实力的诸侯僭越的多了去了，哪个还在乎所谓的周礼，要告也应该先告这些诸侯不是，可告了也奈何不了，何必自讨没趣，身为大宗伯又不能不作为，于是转变思路开始声讨本国人，专挑那些有背景的皇亲贵冑在殿前死谏，这些个纨绔子弟哪个不做点出格的事，一告一个准，姬泄心就为难了，依法处置吧，会显得你这个天子只会窝里横，放一马吧，那个杀千刀的大宗伯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架势在那杵着，文武百官一双双眼睛盯着，经常搞得姬泄心下不了台，每每只能撂下一句容后再议，能拖多久是多久，直到事情淡忘为止。
　　就说太子擅自驱使王车这事，确实是嚣张了一点，但老子的车儿子坐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非要捅破了广而告之，上纲上线的说法搞得姬泄心很不愉快。
　　少师伯舆捕捉到周王眼神中的一丝不悦，随即插嘴道：“大宗伯言重了，太子年轻气盛，难免会有礼数不周之处，在下身为少师，有教习之责，陛下身为人父，亦有管教之方，加以时日便可端本正源，根本无需多虑。”
　　伯與用眼神示意大宗伯退下。
　　还好是在中廊谈及此事，否则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还真不好替太子圆场，姬泄心差点又要下不来台。
　　见大宗伯出师不利，站在最前面的三位王室卿士按耐不住同时跳了出来。
　　姬泄心一看是这三位，有点纳闷，平时在朝中吵得最厉害的三个人，今天居然开始统一对外了。。
　　刘国公毅、单国公蔑、甘国公佚，三个都姓姬，是曾经的周王分封的畿内诸侯，巴掌大的封地，相互接壤，三个小国年年互撕，抢水源、夺地盘、争人口，都怕对方恶人先告状，于是三位国君都常驻洛邑，成了朝中的卿士，美其名曰“辅佐天子，燮理阴阳”，其实就是为了互相盯着。
　　“太子强占封地，望陛下为吾等做主！”三人异口同声，整齐划一，跟排练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