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应是一曲萧瑟

　　不知不觉间慕白已经修道一月有余了，天气越来越冷，已经很难再看到树上挂着的枯叶，冬的气息近了，就差一场大雪肆虐天地昭告它的正式降临。
　　山腰处偏离村落的农家小院内，正飘着淡淡的酒香，参杂着一点沁人的甜味，光嗅着便让人脾胃利爽，冲淡了秋暮冬初这沉闷厚重的气氛。
　　院落中央两只新沏的泥炉中正涌着旺火，炉壁外面还有几处未干潮湿的地方，透着极淡的青色，三两根掺在泥里的麦秸杆碎屑从这些地方顽强的挤出头来，却被炉里溢出的高温烤的渐渐干枯，微微翘了起来。
　　两只炉上都煮着东西，不同的是一只煮酒，一只煮水。
　　酒香悠扬，水汽迷蒙。
　　“得嘞！齐活儿！”清脆的嗓音伴着酒香水汽飘上了天，人随声至，只见慕白双手各托着一个硕大的竹匾从屋里走了出来。竹匾上是些野味时蔬和调品，还有几盘切好的的肉，颇为丰盛。
　　“酒叔，出来的时候带个汤勺，就差它了。”慕白将竹匾放在炉旁，又朝里屋喊了一声，这时浓郁的酒香都簇到了鼻尖，他忍不住猛吸一口，恍惚间像是窜到了天上的云堆里，整个人都飘忽忽的。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而这正是一天将晚之时，若是再有点小雪衬景，那可真就该吟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了，哈哈哈哈！”酒野夫笑着走了过了，抚了抚胡子，将汤勺递给了慕白，接着道：“不得不说这些腐儒书生写的酸词老调还是有些意思的，也算颇有些境界，难怪你小子整天对着它摇头晃脑。”
　　“朽木可雕啊！酒叔，当浮一大白！”慕白狡黠的笑了笑，偏过身子看了看煮酒的器皿，添在酒中的果子已经变了颜色，他顺手拿起碗来舀了一勺，递给了酒野夫。
　　“那便浮他一大白！”酒野夫朗笑道，扯过铺在地上的兽皮，一屁股做了下去。
　　热酒入喉，酒香中还有一丝酸甜留存齿间，那是新鲜的果味，混着酒香，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慕白利索的将竹匾中的各种调品香料都放入漫着热气的水中，化开来散满了整个小锅，纯净的水色立马就变了模样，升起的水汽里也多了些复杂的香味，袅娜飘动，勾引着人的食欲。
　　“最是这小家碧玉似的果酒适合吟那些酸腐词句啊，甜而不腻，又有酒性，偶尔喝来倒也不错。只不过不能常喝，不然总是无病呻吟那岂不是成了娘们？英雄还须配烈酒啊！”酒野夫一碗下肚，又自顾拿起勺子舀了一碗，慢悠悠的咂了起来，一边斜倚在地上眯着眼看着正在忙活的慕白。
　　偶尔有几片被秋意噬的厉害的残叶乘着风飘到院子里来，在傍晚渐渐暗沉下去的光线中摇摇晃晃的落到煮酒的陶罐里，刚开始还随着水汽左右晃一晃似觉着烫，等到被酒水完全淹了身，便也醉在其中，悠悠然与酒中青果腻在一起，不知何处归路了。
　　慕白将所有调品香料都放入了锅里，本来已经将要沸起的水又沉寂了下去，只是面上的油滋滋的窜着声儿，诱人的味儿都在底下蛰伏着准备随时冒上来。
　　他将泥炉往酒野夫那儿挪了挪，便也围着坐了下来，舀了碗果酒，也舒服的咂了起来，等着锅开。
　　一时无话，四周山上也听不到鸟兽的叫鸣，只有冷冷的风不痛不痒的还吹着，在深秋显得格外高远的天空下，与炉火上的“兹兹”轻响喝应着。
　　此时的山中小院，像极了一副摊开的画。
　　“这种日子最是消磨人啊，十年一瞬，临了竟有些舍不得！”酒野夫抬眼看了看小院四周，颇有些感慨之意，不由得心中想起些人生在世身如浮萍的诗句来，他觉着有趣，便笑了笑，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扫了眼慕白。
　　“舍不得？”慕白哂了一句，有些痛心疾首的说道：“还是快些走吧，不要耽搁了我的前程。英雄配烈酒，天才还须历练啊！这十年得耽误我多少功夫啊！”说罢瞪了一眼酒野夫，又自顾咂着碗里的果酒了，甜丝丝的，正是少年心爱的味。
　　“你个白眼狼！”酒野夫看着在那翻白眼的少年，不由莞尔，哈哈大笑起来，捞起酒勺做状要砸过来。
　　慕白做样躲了一下，扮了个鬼脸，只是很快目光又回到了料锅里，随着不断冒泡的油面起伏，嘀咕道：“怎么这么慢！”说着抬手捏印就是一道火焰弹了出去，霎时炉火大涨，锅中声音更大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锅底窜出来一样。
　　“丢人现眼！”酒野夫笑着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顺手拿起竹匾上的肉盘将肉都投到了锅里，奇怪没有一点油花溅起。
　　“还没开呢！”慕白阻拦不及，有些气急败坏的大叫道。
　　“婆婆妈妈，哪来那么多规矩！”酒野夫抄起一双竹筷便往锅中伸去，一边还不忘得意的看着少年有些滑稽的模样，痛快的笑着。……
　　新月初起，亮的有些刺眼，明晃晃的在那挂着。天无云碍，在月光的映照下朦胧的格外纯净。
　　深秋的夜里，最是这点明朗惹人心动，连那萧索的夜风也有所不及。
　　月下小院里，炉火早已熄灭，只余着几点火星在炉中跳着，偶尔有山风卷过，便乘机搭着往天上晃去，好像要努力融入那明月中，变成皎洁的月光一样。
　　只是没等它窜起多高，就被院中残存的酒气裹住，醉在了半空，又晃晃悠悠的往下跌，这时连眼也闭了，浑身的光亮不见，就这么隐在了夜色里。
　　炉边的兽皮毯上，是一老一少两个抱着肚皮的男人，脸上是酒足饭饱后露出的满足神情，兴尽之后满泛的油光将身周的一片杯盘狼藉映照的格外显眼。
　　不时传来一阵大笑，应是二人说到了妙处，在这空阔处显得很是嘹亮，笑声一波接一波，渐渐淡了下去。
　　天上月也已经行至中天，却也不像初升时那般亮了，许是起了点云，遮住了。
　　恍惚间吹过一阵风，慕白跟着打了个寒颤，突然觉着冷了，不由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往酒野夫身边靠了靠，终于是有有了点温度。
　　这时两人都没了谈兴，静静的望着天上那被云遮去了几点的月亮，看它是如何慢慢的走动，摆脱阴云的影子。
　　云后的月亮，依旧似个无暇的玉盘，清澈纯净。
　　“你雪姨若在，肯定也会觉着欢喜的。”酒野夫咂咂嘴，似还在揣摩口中的鲜味。他仰视着月亮的粗狂脸上浮现一抹柔和的笑，似乎是从天上那豁亮美丽的洞里窥到了某个人的影子，翩若惊鸿，倏忽而逝，月光如许，似是舞过的轻纱，飘渺溢香。
　　慕白听到酒野夫突然的罕见的温柔语气，不由顿了顿，一时没接上话来，他偏头看了一眼这个满脸柔色的粗狂大汉，看着他睁大的眼睛里透出的思念与深情，他的心里也涌出一点淡淡的哀伤，尽管他并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雪姨。
　　一场盛宴之后，应是一曲萧瑟。
　　冷月秋风，也该这心情最应景了。
　　这一月多来，酒野夫除了教术法和指导功法修行之外，还告诉了他很多事，大到整个修真界的格局或上古流传的密辛，小到他修行路上的种种经历和细节；广泛如天下奇珍神兽灵植、众多奇特不一的种族，但凡酒野夫所知，除了一些目前他尚不能触及的秘密外，其他统统都一吐为快。甚至他脑中还有酒野夫留下的珍贵神识信息，繁杂浩瀚，包罗万象，虽然十中不懂者有八九，但贵在景色俱在，他坚信他能寻到柳暗花明后属于自己的那一村。
　　至于雪姨，这位酒野夫不肯多提的女子，慕白再笨，也知道她在酒野夫心中是如何的重要。
　　“我今天便走了。”酒野夫饮尽碗中酒，有些颓然的侧倒在地上，整个人少了些平日里的豪气，慕白突然间就觉得他像个垂暮的老人。
　　“嗯。”慕白轻轻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是早就已经知晓的事了。
　　“以后的事我帮不了你多少，还得靠你自己。修行路之艰难，人心之险恶，我都已提醒过你，但具体如何应对，还须你自己在这泥沼里摸爬滚打，自行摸索。”酒野夫又落寞的笑了笑，仔细的盯着慕白看了看，从怀里掏出块金色令牌扔给了他，“里面有我封印的一道神识，生死关头能保你平安。等你日后有能力打开它的时候，可以取出里面我寄存的一件东西，帮我送去流云宗，也顺便去看看你那未曾见过面的师父。”
　　慕白捡起地上的令牌，入手是一片清凉，他翻着看了看，上面是缭绕的云纹，一面书“流云”两个古朴大字，另一面单一个“酒”字，笔画苍劲有力，迎面先是一股桀骜不驯的霸气扑来。
　　他的手指从字面上摩挲而过，多么熟悉的气息啊。
　　“那我何时能去找你？”慕白郑重的将令牌收了起来，有些期待的看向酒野夫。
　　“等你去过流云宗之后，一切你想知道的事情都会有答案的。”酒野夫回答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他说完朝着远远的天边望了一眼。
　　天愈加黑了，月亮几乎完全隐去了，应该是冷风更甚，经不住那冷。
　　“时间差不多了，那便走吧。”酒野夫起身，叹了口气，嘴里呼出一条白练，天确实冷了。
　　“嗯。”慕白应了声，却没有起来，只是伸手抓去了酒野夫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直冲胃里去了，颇有酒野夫平日里的豪气。
　　烈酒入喉，不像果酒那样温润细腻。慕白只觉着火辣辣的热，似是在喉咙里点起了一盆大火，洪流一样的火星滑进了腹腔。
　　正是这热，慕白这样想到，眼睛亮的也像着火了一样。他期望这热驱散秋夜的冷意，也期望这热消了离别的心寒。
　　酒野夫先是愕然的看着慕白，后又无奈的摇了摇头，弯腰将慕白从地上抱了起来，用地上铺着的兽皮毯罩住了他的身体，弯指弹去了那底下的一片凉意。
　　“要不要起来道个别？”酒野夫抬头看向这方小院，入眼都是每日掠过的旧景，看了十年也该厌倦了。
　　十年岁月，说长也长，对那不可语冰的夏虫来说，已是十次轮回，三生石上已经不知写了几番。但是十年时间，说短也短，譬如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瞬，打个盹罢了。
　　细究起来，还长不过他满脸的络腮胡。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已经蜷起了身子，将头埋在了兽皮毯里，含含糊糊喝的说了一句：“不了。”
　　有些任性撒娇的语气。
　　酒野夫笑了笑，终究是个孩子，不识愁滋味，却也要遇着伤心事哭他一哭，闹他一闹。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熟悉的地方，十年间的往事一幕幕似走马灯一般浮闪而过，恍惚间怀里的少年似乎又变了婴儿，一如十年前他刚来这的时候，那时的小孩正咬着手指酣睡着。。
　　他突然意识到，十年岁月终究还是比他的胡子要长，这少年就是证明啊！他不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莞尔，摇头间人却已经消失在了这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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