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初二的时候，另一件让我值得颇有收获的事儿，我也在这里絮叨絮叨。
　　之前提起过，市实验中学坐落于我们那座城市偏西的位置，而我家却位于城市的最东边，距离较远。但是家里距离学校很远的孩子不只有我一个人，有很多同学的家甚至不在市区，而是位于城市的各个郊县地区。为了满足这些孩子吃饭和休息的硬性需求，很多学校周边“课后班”的生意都非常红火，我们学校更不例外。开设这些“课后班”的一般都是居住于学校附近的小区里面的人们，而这些所谓的“课后班”其实也只是他们自己家的房子，或者是专门为了这门生意而特意挑选在学校周围的或买、或租的房子。客厅里摆上几套桌椅，卧室里面布置几张上下两层的双层铺，只要孩子们每个月交一些钱，就能每天在这里吃饭休息了。但是我的爸爸妈妈对我吃饭这方面一向都是非常在意，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吃都吃不好，哪来的学习？”，所以他们怎么可能会让我吃在外面，而是每天的早、午、晚三顿饭必须吃在家里。平时爸妈的工作忙，所以家里面一直都会雇佣一位善于做饭的阿姨，主要的工作就是为我准备营养丰盛的午饭和晚饭。那时候家里与学校距离太远，而学校午休时间只有一小时二十多分钟，要是我自己骑自行车往返的话，时间完全来不及。于是，妈妈就雇了一辆出租车作为每天中午专门接送我回家吃午饭的“专车”。因为城市不大，所以出租车的价格也并不贵，五元钱满城跑，每天往返一趟共十元钱的车费还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妈妈更是觉得，与其每个月交一笔钱给“课后班”，还不如将这笔钱花在出租车上面，每天接送孩子回家吃饭让人放心。所以为了保证出租车师傅更加认真地工作，即使是长期租车，但是妈妈还是按每天十元钱的正常价格付费给出租车师傅。
　　这位出租车的师傅姓郑，后来关系好了，我就亲切地叫他“郑叔”；出租车的车牌号码自己就更是记得清清楚楚了，每天学校中午放学的铃声响起的时候，这辆悬挂着“辽J·A3301”号牌的红色夏利出租车都准时打着双闪停在学校大门对面的马路上等着我。“郑叔”是一个有点谢顶的中年人，“地中海”两边的头发也很稀疏，还有点自来卷，总是油腻腻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两边；眼睛很小，嘴巴稍大，还留着两撇八字胡，可以说“郑叔”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便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生怕坐上车之后，自己就被“坏叔叔”拐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尤其是他每次冲着我咧嘴一笑的时候，小胡子往上一翘，眼睛挤得都快没有了，只剩下两个亮点留在了脸上，嘴里更是漏出两排泛黄的牙齿，面相十分猥琐。但是，也就是这位郑叔，让我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人不可貌相”。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郑叔的车从来没有缺席过一天，偶尔当他有急事实在不能来的时候，他总是会让其他的师傅代他接送，并且一定会提前一天告诉我另外一个师傅的车牌号。一天天过去了，我和郑叔的关系越来越近，已经跨越了一老一少的年龄代沟，成为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个时候，从小就深埋在我心里的那种对于汽车的热爱，渐渐地钻到了脑袋里面，郑叔和自己的关系这么“铁”，自己何不利用这个机会来摸摸真正的汽车呢？
　　“博洋，你要学开车啊？好啊，我教你！”
　　郑叔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每天看着郑叔坐在我身边熟练地开着车，自己的手也开始越来越痒，犹豫再三之后，自己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但是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还远没到可以学开车的年龄，所以这样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出格”。没想到，郑叔的胆子比我还大，不但满口答应，并且自那天之后，郑叔便开始尽心尽力地将车辆的构造、原理以及实际驾驶过程中需要注意的种种一股脑都倒给了我：
　　“博洋，看好了：这个位置是一档。一档是起步档，也是力气最大的一个档，只有挂入一档，才能有足够的力气把车子推动起来。好了，看好我的脚，我踩下离合，你就挂入一档。”
　　郑叔把我的左手放在了汽车的档把上面，同时踩下了离合踏板。刚刚接触汽车的时候，我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但是郑叔已经将控制档把的大权交给了我。从学校到家，再从家回到学校，一路上，郑叔只要踩下离合，我就用手挂入相应的档位里面：
　　“挂二挡！”
　　“三挡！好！”
　　“再挂四挡！”
　　一开始，郑叔嘴里还不断这样叫喊着来提醒我，听上去就像正在玩一部赛车游戏一样让人兴奋。当然了，车子也经常在路中间就被我弄得熄了火。记得第一次熄火的时候，我刚刚完成了一个挂档的动作，突然车身猛地一震，让我的脑袋差点就磕到了前挡风玻璃，之后车子就失去了动静，静静地趴在了路中间。
　　“嘀——！”
　　紧接着，车子后面就传来了急促的鸣笛声。
　　“难道自己那里搞错了，把车子玩坏了？！”
　　冷汗瞬间就爬遍了全身，我脑海中甚至已经开始想象郑叔愤怒地找到了我的爸妈，一起讨论应该赔偿多少费用的场面。但是没想到，郑叔只是笑了笑，打开了双闪灯，将手伸出车窗向后面摆了摆手，示意后面的车绕开自己先行通过。接着，郑叔指了指方向盘，扭头对我说：
　　“好了，现在车子熄火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手动挡的车子就是这样，手脚配合不利索、挂档时机不对或者抬起离合踏板过快，小小的失误就可能让车子熄火。不过熄火之后，需要注意的是——”
　　郑叔非但没有对我有任何训斥，而是极为耐心地教给我熄火之后第一时间应该做些什么、怎样快速重新启动车子、以及不要忘了友善地跟后面的司机表达一下歉意，等等。后来，我渐渐地悟到了每个档位与车速、转速之间的操作原理，而自己也开始能够进行非常熟练的挂档、摘挡动作了。就这样，我大概连续帮郑叔挂了一个多月的档位，以至于后来我已经不需要再通过仪表盘来判断了，只要听一听车子发动机的声音，我就知道应该将手中的档把推入哪个位置来保持车子的最佳状态。能够亲手把玩到汽车的档把，想想就足以让我激动得做梦都笑醒了，更何况自己已然能通过控制档位准确地操作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那时候我就在想，只要能让我天天这么帮着郑叔挂档，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了，至于方向盘、甚至是踩踩油门踏板这种事儿，游戏里面玩玩就好了，自己想都不敢想。但是万万没有料到，郑叔显然看出了我深埋在内心里的那种对于驾驶的强烈渴望，居然主动将驾驶座让了给了一个刚刚十几岁、还在上初中的孩子！
　　那天中午，我在家里吃完了午饭后照常出了门，来到了郑叔的车子前面，发现郑叔将驾驶座的靠背放倒了一半，两只脚翘在车窗外面，双手枕着后脑，正舒舒服服地半眯着眼睛打盹。看到我来了，他便向我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猥琐”笑容：
　　“怎么样，博洋，想不想试试用右手挂档啊？”
　　郑叔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随口说道：
　　“我不是一直用左手帮你挂档——”
　　话还没说完，脑海中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我身子一震：难道郑叔是想让我亲自开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郑叔。但是，显然我并没有猜错郑叔的意思。只见郑叔悠闲地吹着口哨，打开车门走了出来，转身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脸上仍然挂着那坏坏的笑容看着我。望着空空的驾驶座位和方向盘、转速表还有那离合、刹车和油门踏板，这些平日里只能看看的东西，如今就这么赤裸裸地摆放在我面前，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完全失去了理智，疯了一样地跳了上去，而完全忘了自己远远还没到有资格摸方向盘的年龄。坐上了驾驶座之后，我的脚下一空，这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和郑叔差了整整半个头，哪怕伸直了双腿也踩不到油门和刹车。郑叔教会了我怎样把座位调节到适合自己身高的位置之后，看着方向盘就那么摆在我的面前，好像静静地等待着我一样，我没有再犹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连串起步动作被我熟练地作了出来，就好像自己已然是一名“老司机”一样：左脚踩下离合，拧动钥匙启动；右手熟练地一扭，档把推入一档；同时右脚踩住刹车，右手放下手刹，右脚轻点油门，左脚一抬离合，车子就向前窜了出去。
　　“博洋，相当专业啊！别人第一次开车都会熄火好多次，你这一下子就开起来了！看来你不但平时看得仔细，还有开车的天赋，我看你以后就去当赛车手好了！”
　　坐在一边的郑叔对我赞不绝口，似乎他也没想到，我的第一次起步动作就如此顺利。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我在小学就已经是一名“专业”的驾驶员了。那时候，我和我的同桌“刘诗瑶”两个人都是狂热的车迷——顺便提一句，“刘诗瑶”这个名字虽然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但是其实却是一个胖乎乎白嫩嫩的小男孩儿。我那时候喜欢画画，也经常在白纸上画汽车。不过，我擅长画的不是汽车的外形，而是坐在驾驶座上面观察汽车内部的视角。在小学的时候，我就已经能将汽车车内方向盘、踏板、档把、后视镜、车窗、车门甚至仪表盘上面所有的仪表全部立体地描绘在一张纸上面，比例丝毫不差。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椅子腿侧面的一根钢筋不知道怎么就坏了，一端连着椅子腿，另一端脱落掉了，向上弯曲着，正好从我和同桌的两张椅子中间冒了出来。刘诗瑶也发现了这根坏掉的钢筋，用手碰了碰，还是活动的，突然间，他抬起头来跟我说：
　　“你看这像不像汽车的档把？”
　　受同桌这句话的启发，我们两个很快便设计出了一个新的游戏：我在纸上画出了汽车的仪表盘、方向盘、空调等汽车内部的结构，然后沿着其形状剪下来贴在我们两人的桌子上面；三个脚踏板则被贴在桌子下面的横梁上；而其中一张圆形的、写着“1、2、3、4、5、R”的纸片则被插在了椅子中间那个冒出来的钢棍上，做成了“档把”；就此，一辆惟妙惟肖的“汽车”就被我们打造了出来。从那时起，我们两个就轮流坐在“驾驶座”上面“驾驶汽车”，同时一遍遍地模仿开车时候的动作，两个人还不断互相学习与纠正。虽然这辆“汽车”没有悬挂号牌，外形也涉嫌违章，让班主任老师对我们两个又气又笑，但是却是我自己亲手设计出的第一款“驾驶模拟器”，让我在小学时代就已经打下了牢固的驾驶理论知识。。
　　话说回来，自从郑叔让我亲自驾驶他的出租车，直到最后我离开了实验中学、不再需要出租车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全都是由我自己开车送自己放学上学的。虽然那是一辆老款的夏利，仅配有一款三缸、排量为0.8L的发动机和4档手动变速箱，但是对于第一次接触到汽车的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实验中学的主校门前面是城市最主要的交通干道——中华西路，经常会有交警站岗执勤；而学校的后面还有一条小道——八一路，这条路不是什么主干道，而且能够从自己家里一直通到学校的后门，所以当时郑叔考虑到我没有驾照，年龄也不合法，所以就特意避开了中华路，而挑了八一路作为我每天上下学的驾驶路线。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把车开到学校的后门停下的时候，有一位正在骑自行车的大爷经过身边，当他看到车的驾驶座位上面居然走下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的功夫就差点把自行车撞在车屁股上面。校门口一些同样身穿校服的同学们看到了我，目光中也充满了诧异，但是我分明却看到了更多仰慕，从此以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我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妈妈为自己购买了第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汽车；之后在美国上大学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几辆车，有车的同学们也经常聚在一起相互聊车、玩车。截止到今天，我的驾龄为年，在同龄人中绝对有资格被称为“老司机”了，而在这年时间里，我没有出过任何事故，甚至连轻微的剐蹭都没发生过，更因为自己懂得一些汽车的理论知识而成为了大家眼中的“车神”。现在想来，除了小学时候的那台“驾驶模拟器”之外，初中时代的郑叔算得上是我的第一个教练，让我早在初中就打下了坚实的底子。当然了，在满十八岁的时候，我报名参加了驾校，正式进行了专业的驾驶学习，并通过一次次的考试最终拿到了驾驶执照。在这里，我不只是为了回味初二就开车上学的那种得意；更是觉得当年我和郑叔这种胆大包天、无视交通法规的做法应该严加指责，所以我将这件事情完完整整地述说了出来，记录在自己的这本书中，也算是以此作为对自己的一个自责与反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