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渡亡魂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直到夜的深处，那些稀疏的灯盏，透过一扇扇窗户，细密而连续不断的雨水砸在窗沿上，屋檐上，像针尖一样在刺破了的寂静的黑夜。
　　背负双剑的周望撑起雨伞，在旧城的黑暗中前行。
　　他一手执伞，另一只手舞动黑幡，古老的街道上，细密的雨雾之中，似有一匹匹战马在抬头发出粗重的喘息，黑夜之中，身穿明光铠甲的煜国亡魂骑马游行，一行数百骑，在黑夜中穿梭，一幅幅旧时的战甲凌乱的覆在他们的身上，光要、细鳞、山文、鸟锤、白布、皂娟、布背、步兵、皮甲、木甲、锁子、马甲，一路过去，尽是兵士亡魂。
　　他们聚在此处，生时的战争已经结束，死后仍凭本能战斗。
　　他们的存在，让这城西变成了一座阴暗的鬼城，就算是正午的烈阳，也丝毫不能让人感到暖意。
　　周望曾经问过他的师尊，问世间是否有鬼神，师尊说，鬼神皆由人化，人若有执念不散，死后被众生信仰则成神，被众生遗忘则成鬼。
　　那些死后能有亡魂的人大多数都是正值旺年的年轻人，在那些古战场上，亡魂遮天蔽日，虽然他们终有消散的那一天，可那时间是极其漫长的。
　　这些古战场对于常人而言，是凶险的绝地。
　　灵魂是这世界上最奇妙的力量，它承载着一个人的记忆与情感，人若是没了灵魂，便成了行尸走肉，人若只剩下灵魂，又只能成为孤魂野鬼。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一段段古老生涩的道音从周望的嘴里念出，道音无声，却让那些奔腾咆哮的亡魂厉鬼呆立在地，人眼难以看清的浓密黑气在细雨的道音中消散，他们模糊的脸庞上露出解脱与安祥。
　　他们身上的战甲消散，连带着身体也在道音中变淡，最后只剩下了一缕纯粹的白光。
　　“谢谢……”
　　一声声魂音随着周望的脚步入耳，一缕缕纯粹的白光进入黑幡之中。
　　……
　　周望每天要到正午时分才会起床，还是被小琳儿给吵醒的。
　　自从周望来了罗府之后小琳儿清晨读书的时候总是特别大声，跟公鸡打鸣儿似的，准时又吵人。
　　“周哥哥你怎么这么懒啊！床都要被你睡塌了，偷偷告诉你哦……娘亲今天特意为你做了好吃的，开心吧……啊，娘亲别揪我耳朵啊，琳儿知道错了。”
　　洛雪梅揪着小琳儿的耳朵揪了好一会儿才松手，小琳儿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洛雪梅一松手，小琳儿就飞似的跑到了周望的身边，过了一会儿又搬着她的小凳子，贴着周望坐在一起。
　　今天的午餐丰盛了不少，餐桌上总算多了些荤腥，这是洛雪梅清早起来去市集上买的，几两银子在别处可能不值什么钱，可在这如今的城西，绝对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够一处普通人家吃一年的饭了。
　　洛雪梅手艺很不错，出身名门的小姐夫人自小便学会了这些，所以在罗府这些年，即使已经没有了下人，她们娘俩儿也没有饿死。
　　“周哥哥，你怎么总是无精打采的，晚上没睡好吗？”
　　小琳儿有些好奇的问，自从认识周望开始，他好像就一直是这样的，总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
　　“天生的毛病，贪睡。”
　　“天生的？就跟琳儿一样吗？”
　　小琳儿有天生的恶疾，全身的血液发白，而且极度的贫血，周望刚来的那段时间，小琳儿简直已经病得跟具骷髅一个样子了，深陷的眼珠没有丝毫生气，仅凭一口细若游丝的“先天之气”吊着。
　　若非遇到了周望，恐怕她三月之前就已经入土了为安了。
　　对于周望，小琳儿还不知道什么救命之恩是多么大的恩，她才三岁大，只会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艰难的生活让她懂得了很多事情，可小孩子的脑袋里大多时候都是一片空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周望摸了摸小琳儿的脑袋，原来枯黄稀疏的头发已经全部脱落，新生的细发已经茂盛，小琳儿的病已经无碍了，剩下的只需要合理的调补，她就能和普通的孩子一样了，甚至要比普通的孩子更为健康。
　　“想念书吗？”，周望捏了捏小琳儿的脸蛋，就像师尊在他小时候经常捏他的脸一样。
　　“琳儿现在每天都在念啊，我娘亲教我的，告诉你，我娘亲可历害了，懂好多好多东西，有《三字文》《万家姓》《同文书》，好多好多呢。”
　　周望有些诧异的看了洛雪梅一眼，其实论真实的年纪，洛雪梅还要小周望一岁，可她如今却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娘亲了，而周望却还连个女伴都没有。
　　想到数年前，他们还曾在一张书桌上念书，而数年后已是这般情形，周望就有些莫名的感概。
　　“没想到你还真把先生讲的书听进去了，现在都能教别人了。”
　　让周望有些意外的是，那个时候的洛雪梅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先生讲课时也只是粗听略听，是十分排斥念书的，没想到如今还能有这般成就。
　　洛雪梅只是讪讪的笑了笑。
　　“只是能识字念字罢了，比起先生教的差远了，我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个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药罐子”，如今竟成了一代神医……先生，还好吗？”
　　“先生一切都好，但人老了，难免会记念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弟子，有时间可以回去看看，先生见了小琳儿，想必会很开心。”
　　周望与洛雪梅曾经是家乡桃花乡寒梅书院的同窗，在周望最脆弱，最无助的那一段时期，是寒梅书院的杜先生和那一群同窗们陪着他。
　　后来，周望被他的师尊带走，云游灵荒，而他的这些同窗，也各自分散，有的留在了桃花乡，有的去了海京都赴考做官，有的嫁入了豪门，有的到了这金煌城，成了罗府的夫人。
　　“我已经……回不去了，父亲已经将我从祖谱中划去了，我就算回去了，又该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大家又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眼光看琳儿？
　　周望，真的只有走出了桃花乡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好，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平……”。
　　周望沉默了，从腰间掏出了白云壶，饮了一口新丰酒，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我会帮小琳儿寻一处合适的学堂，供她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