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岑夫子 老院监

　　岑夫子是一个有些特别的人。
　　一身夫子白袍，长须飘飘，气质文雅，一副为人师表的气派，看起来就是个讲究人，只是极少有人知道，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着如同顽童般不讲究的一面。
　　岑夫子喜欢登西来塔，那是整座梧桐学宫最高的地方，每当登上这座塔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抚着长须，然后看着远处叹气。
　　他常说：“高处不胜寒。”
　　每当他登塔远眺拂须然后说出上面那句话的时候，神情都像极了帝都冬季飘零的雪，亦或是那些如流水一般荡漾在他银发丝上的月光。
　　岑夫子自然是有感高手寂寞，人生寂寞如雪的理由的。
　　因为除了登高，他还喜欢下棋。
　　岑夫子的棋艺很高，曾经比整座学宫所有人加起来都高。
　　即便是学宫的老院监，也不是其三合之敌！
　　当然，这个三合说得着实是夸张了一些，毕竟老院监的白胡子都一大把了，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起码也是能在岑夫子的手上撑个几十回合的。
　　不过，这些其实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岑夫子的棋艺在整座学宫，一枝独秀，早已经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许多学宫中的老棋手都曾经打趣说过，岑夫子的棋艺可是比学宫中的那座西来塔还要高。
　　直到他遇到了苏暮。
　　那日，岑夫子与老院监在学宫镜明湖畔的凉亭之中对弈，苏暮抱着几卷书恰巧经过，见有两位老人下棋，便驻足下来观看。
　　他本也是爱棋之人，只是自从入了梧桐学宫便再也没有与人下过。
　　棋至中场，老院监夹起一子，却迟迟不见下落，就这样，僵持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
　　老院监忽然收回手子，看向苏暮呵呵笑着，问道：“小后生也懂棋？”
　　“学生略懂些。”苏暮回答。
　　“那你看老夫这一子该落往何处？”老院监的笑容变得更加热情灿烂了起来，懂就好，懂就好啊！
　　果然！
　　岑夫子看了一眼一脸笑意正浓的老院监，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他自然知道老院监想要干什么，从他刚一开口他就知道。
　　相识了大半辈子，每当看到老院监笑成这个样子，他都知道有人要倒霉了，因为这笑，只有他要坑人或者甩锅的时候，才会露出来。
　　老院监的笑很有特点，细微之处，更是有着千差万别。
　　比如他要坑人的时候，笑之前，他的眼珠会稍微向右侧转一下，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笑得能有多灿烂就有多灿烂，这个时候他的眼睛眯起的程度刚好是不大不小的程度，因为这样，就能尽可能的让人看清楚他眼眸中那坦诚柔和的光。
　　这个时候的老院监看起来甚至有些神圣慈祥，浑身似乎都散发着光。
　　又比如，他真正开怀的时候，笑得时候，便不会像前一个那般委婉，那个时候的他，会微微扬起下巴，抚着下巴上的胡须，哈哈大笑。
　　通常这个时候，比他矮或者跟他差不多个头的人是看不见他的眼睛的。
　　不过，他的大笑声会非常的畅快！
　　更厉害的是，他还会第三种笑，每当他这样笑的时候，都代表他在有意隐藏想法或者情绪，因为，即便是熟悉如岑夫子，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否高兴或者满意？
　　这个时候的老院监笑得依旧灿烂，不过却没有了前两种笑的任何其他的小动作，笑前他不会将眼睛转向一侧，笑时他的嘴角和下巴都不会上扬，更不会有拂须和发出畅快笑声的动作。
　　而他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是一条缝，被尽可能的眯起。
　　作为相识了大半辈子的老友，岑夫子对于老院监的笑，可谓是了如指掌，所以，当老院监笑的时候，岑夫子几乎是一眼便看穿了老院监心里的小九九。
　　只是，他选择了不揭穿，他知道老院监其实是想认输了，只是在认输之前，还要扭捏一下，或者说找个台阶下。
　　而这个时候的苏暮无疑便是最好的台阶。
　　要说苏暮是受了无妄之灾，那也不全然是，谁让他没事干非要蹲旁边看呢？
　　若是平时，只有两个老头子在亭子里对弈，那输了也就输了，老院监自然也不需要扭捏这么一下下了，毕竟，两个老家伙谁还不知道谁的面皮。
　　但是现在多了一个人，尤其还是个小了多的小辈，那自然就有必要矫情一下了。
　　“观棋不语，这样……不太好吧。”苏暮看向两位老人，那个时候的他倒是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礼貌性的在推脱。
　　因为在他看来，老院监虽处下风，但是棋路还长，仍有翻盘的可能，远没有到定乾坤的时候。
　　“没关系，年轻人就是该有些锋芒，试试吧。”老院监伸出手来，拍在苏暮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道，一副我是在给你机会的模样。
　　“如此，学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年不曾下棋，苏暮也是技痒得厉害，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对面的老者棋艺也是很不错的样子。
　　于是，只是稍稍推脱了一下子，苏暮也便不再矫情了。
　　两个老家伙见状，彼此对视了，都是笑了一下，只是这笑也不尽相同，岑夫子是无奈苦笑，心想，今天这欺负小辈的没脸事情，他算是一个帮凶跑不了了。
　　而老院监的面皮显然要比岑夫子厚实地多，他朝着岑夫子眨了眨眼睛，露出了没羞没臊，得意的笑。
　　他们从来没想过苏暮能看懂他们的棋局，不过也没憋什么让他难堪的坏心思。
　　按照两个老家伙默契，在苏暮落下一子后，老院监会首先痛心疾首地摇着头走出来，然后指着棋局给这个小后生分析他落下的那一子是多么的无知，多么的错误。
　　然后，在一顿猛如虎地令人窒息的讲解之后，老院监会顺势指出自己如果是苏暮，这一子会落往何处，并且说出自己落下这一子是多么的精妙，对于整个棋局有多大的好处！
　　再然后，敲黑板！重点来了！在这一切都说完之后，老院监会拂须摇头长叹一声可惜，摆出一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架势！
　　最后，他还会一脸悲伤地拍拍小后生的肩膀，说一声，这不怪你。
　　而岑夫子则全程或点头，或还是点头。。
　　于是，这一局棋便就此谢幕，一切都是那般完美！
　　等到苏暮满脸通红，满心羞愧的离开的时候，两人会不动声色的再摆一局，然后说着诸如“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就该多多历练打磨”之类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