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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见日打一字，不用说，就那个“间”字了。中国人词汇丰富，一字多意、一词多用。那个字，既解释“时间”和“空间”，还能当“量词”用。还在八九十年代，几十块钱都那么当回事，能买很多东西的日子。转眼间，才短短几年，几万、几十万、上百万……继而随口一说，成了个轻而易举的数字。一些小老百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手里竟然攥着好多钱，一夜间成了“暴发户”。不能不说是个神话，或者说奇迹了。一时间，让人瞠目结舌，甚至翻了白眼……
大苏北在申城待久了，会说不少上海俗语，只是硬呛呛，多少有点“洋泾浜”。那天他跟林阿婆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小广东也在，听罢频频点头。两个不起眼的孩子，让他不知就里、茫然而不解。只能感慨而道：“系（时）代变了，系（世）界属于他们的啦……！”
也确实，小广东不得不感慨，一时间觉得落伍了。那年照照镜子，两鬓白了多半，眼袋下坠，看东西都要老花眼镜了。林阿婆也是，脸上的褶皱多了，脖子里几道车轱辘印，抬脸就能看到。还有大苏北，也到了天命之年。虽然走路还带着风，可高大的背影有点驼了，腮帮上还隐约瞧见了白胡子茬。
两个不起眼的孩子，那年已不是小孩，而成了大模大样的大孩子了。一个是大苏北家的旭光，二十多了，个头跟大苏北一般高，只是脸上稚气未脱。还有六宝，林阿婆小儿子，比旭光大一岁。相比较而言，六宝略显精明，眼睛会来事。说一句话，眼皮眨两三下，林阿婆老说六宝“鬼”，几个孩子里也就他了。小广东赞同，常开玩笑，说六宝是“鬼子六”，帮慈禧搞政变的恭亲王。林阿婆没听懂，大苏北也没听明白，那鬼子六究竟是谁？但知道六宝点子多，“鬼精鬼精”的，小时候就经常出怪招、损招。有一次，老师来家访，也叫“告状”，说六宝常在班里恶作剧。说有个小姑娘，班里的干部，讲起话来像个小大人。老师不在时，帮着管理孩子，几个调皮捣蛋的都恨她。女孩头发乌黑，大长辫子，一直拖到小屁股上，也叫麻花辫，早年女孩子发型。将头发抓到一起，先用梳子梳整齐，然后分成三股，上上下下编织，一直到发尾，最后用橡皮筋扎好算完。一般头发短的，也容易扎，三下五除二，扎成两条小辫。头发长的，又长得密，扎成大辫子可费劲。每天上学前，都是她老妈帮着梳头，梳完辫子，为了女儿漂亮，扎上彩色头绳，绑上个蝴蝶结。六宝最烦她，就想看她出洋相，准备了小旅行剪，藏在手里。趁着体育课，人多，集中在操场上。偷偷躲到她背后，“咔嚓”一下，头绳被剪断了，蝴蝶结也剪坏了。那三股浓密的头发，瞬间像几条小蛇，翻滚着，立刻松散开来。小女孩一头散发，满脸沮丧，急得大哭了起来……不少孩子拍手嬉笑，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老师得知后，宣布全班排队，逐一“询查”，却没一个承认的。后来有人打“小报告”，把他给“供”了出来。非但“赔礼道歉”，还当着全班作书面“检讨”。据老师反映，类似的“恶作剧”，发生在六宝身上不止一次……
旭光虽然不“鬼”，但调皮，在他的班里也常惹祸。被称为小“山大王”，跟大苏北小时候一样，只要有“冲冲杀杀”，总跑在前面。弄堂里还有个绰号，叫“小花脸”，一直叫了好多年。小时候，喜欢打弹子、斗鸡、甩纸片……只要有“输赢”的，没他不干的。大冬天，也不怕冷，穿得很单薄，整天鼻涕哈啦。喜欢拿手抹，脏兮兮的灰土，加上鼻涕，成了个花和尚。平时在弄堂里，就喜欢找六宝，一口一个“小阿哥”，也算一文一武了。每次都是六宝出主意，他打头阵，翻墙头、爬电线杆、钻水泥管……标准的马前卒，也算“忠心耿耿”了。有好吃的，没得说，一起“共享”。太出格的事不做，小偷小摸偶尔也有，就为这，没少挨大苏北揍。家里有把尺子，翠花量布用的，打折了好几根。
一转眼，六宝和旭光都大了，高中勉强过关，可读大学没指望了。就想着找点找事做，挣点钱，说起来也算个小男子汉了。九十年代初，二十左右的小哥俩，一同去了建筑工地，给人家当下手。平时走路，总是一前一后，六宝个头矮，不愿并排。即使走路，六宝脑子从不闲着，总有琢磨不完的事。旭光眼睛耳朵好使，没事就喜欢东张西望，打探些什么。看到的、听到的，立马“汇报”。那天，正往家走，大老远看到了虞姬：
“小阿哥，你看，是阿姬？又去烟纸店买东西吃了……？”
“嗯。随她去，我们绕着走，别让她看到。”
每次从工地回来，大老远，能看到大康里弄堂。虞姬那年十多岁了，只要兜里有零钱，就会去马路对面买零食吃。零钱不是林阿婆给的，也不会给，几个阿哥那里要来的。六宝给得最多，每次三块五块。有时手里宽绰，也大方，十块二十块都给。门口那条建国路，很长，分为建国东路、中路、西路，乘公交得十几个站头。小哥俩，从不坐车，就沿着上街沿走，想到什么就说上几句。俩人有个习惯，只要不到天黑，很少回家。附近有几家饮食店，随便找一个地方歇脚，吃点东西，分一下当天挣来的钱。然后合计，想想还有啥可做的，包括工地上的活（如何偷工减料）。六宝也不知像谁，从小就有经济头脑，数字概念特强。小广东常说他，做生意的料，这方面还挺欣赏他。他也敬重小广东，每次见到，嘴上很甜。也算讨教一些事情，“阿伯，铁路上阿有事情可做？你‘路道’粗，啥辰光帮帮忙。听人说搞‘车皮’很挣钱……？”
“阿伯心里有数，有啥可做的系（事），会跟你说的啦……但系（是），在外头混，违法乱纪的系（事）可不能做……”
“肯定。肯定，阿伯你放心。”
“知道了。阿伯……”
小广东也就应上两句，嘴上客气，肯定没往心里去。眼前的俩毛孩子，嘴上没毛，做事不牢，老觉得“不靠谱”。别说铁路上半军事化，私人、个体的事不接，就是有，也不会轻易介绍给他们。但每次见到，一旦聊起，也得叮嘱几句。毕竟看着他们长大，当自己的孩子看，不希望他们走歪道。
……
上海有个地方，很有名，靠近JD区。有条曹安路，那里有一家民营博物馆，收藏着不少稀罕玩意儿。也算为探究中国股份制经济发展，起过不小作用的，见证了沪申发展的历程。八十年代末，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有位来自美国纽约的董事长，受到邓大人接见，并送给了客人一件珍贵礼物。一张面额为人民币50元的股票，出自上海飞乐音响公司，俗称“小飞乐”的“新中国第一股”。那张股票让世界为之轰动，承担了我国证券市场从无到有“零的突破”——
有一天，六宝和旭光来找小广东，说起买“认购证”的事情。来之前，先去了大苏北家，还没说几句，就被大苏北“哄”了出来，“搞色你（什么）搞，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千万不能瞎胡搞……？！”
小广东听罢，倒没有哄他们，只是悬而不决，想了很多。一张小小纸片，花30元，购一张认购卷？30块一张？10张就是300块，相当于买一台买彩电的钱。事情不是假的，小广东在单位就遇见了，有工会的人，去各部门游说。可绝大多数的人，听罢不肖一顾，甚至还有人说闲话，“瞎七八搭，那是人民币，又不是‘橘子’皮？肯定扔到‘阴沟洞’里，浪花都不起……？”
上海人嘴里的“阴沟洞”，就是下水道，寓意：打了水漂。小广东倒有点信，早年听他阿爸说，旧上海股票就时兴，不仅他老爸，很多人还发了财。但还是顾忌，关键是，认购证不等于股票，只是“换股凭证”，拿中签号码换取。一般而言，中签率极低，也只能碰运气，十有八九打水漂？否则，那么多上海人，都精剐，如果是紧俏商品，都不用说，排队还来不及呢？！
六宝和旭光找小广东，当然不是劝他买，只是为了筹钱。他俩早下了决心，赌一把，可就是兜里没钱。他俩早合计了，打算买200张，也就是6000块钱，那在当时也算“天文数字”了。买十张八张，肯定不行，早被大户头买去了。因为买认购证，有日期、时间限制，不是无限期的。那几天，他俩已筹措到一两千块了，只是再说服几个，借钱最好，一起购买也行。那天，在小广东面前，六宝急得不行，额头上都冒出了汗。小广东还算支持，答应拿出450元，认购15张，自己留10张，给大苏北5张。那5张，擅自做主，万一大苏北不愿意，就想法让给别人。
……
六宝果真如愿，和旭光俩人，忙了几天，凑到了一大笔钱。那天，跑去了《虹口体育市场》，从没去过的地方，那里有认购点。买完认购证，俩人去了《虹口公园》，草坪上有个鲁迅塑像。于是坐在“伟大人物”跟前，一是喘口气，虽然买了，但多少还是忐忑。二是俩人合计，万一中签，买股票可是更大一笔钱，都不知哪里去筹措？反正那天，俩人像丢了魂似的，长那么大，从未有过的矜持和不安……
那天，他俩认购了200张，回来后，又让掉了一些。六宝自己80张，旭光60张，就为那一举动，事后俩人还后悔过……要不说世上啥都能买，就是“后悔药”无处寻觅。那次买认购证，成了申城人抹灭不了的记忆。事后许多人锤头顿足，骂自己脑子进水，后悔到手的钱从身边飞走了！大康里，有不少“小发财”的人，三张、五张，还都是给六宝面子，算帮忙的人。而大多人，不舍得花六十或一百，就拍钱白白扔到了阴沟洞。虞姬买了三张，反正零花钱是哥哥给的。还有阿映，也买了三张，也算虞家半个自己人。梓涵和光英，去了外地，电话联系了，俩人很爽，各自购了15张。后来六宝算过，他们三大家子，近三十口人，拥有“发财”机会的，也就区区几个人。
几年后，六宝去了“大户室”，干起了股票买卖。有个证券公司营业部，在XH区，归属申银万国公司。六宝去的第一天，小广东写了一幅字，找人做了一个匾，“在所至处”四个大字。寓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语出《庄子·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大苏北也去看了，六宝坐在一把大摇椅上，嘴巴一动，有个小姑娘帮他操盘。真没想到，这小子来自大康里，也算棚户区里出了“英杰”，多少让他动容。在回家的路上，旭光叫了差头，老哥俩交头接耳。旭光坐在前排，副驾驶上，一言未发。他跟大苏北一个性格，向来心直口快，也不捏着藏着，之前给了大苏北30万。让辛劳半辈子的老爸，当一回大“万元户”。早年的“小花脸”，已成了脸上有光采的人，想起早年几根打断的尺子，还真起了作用。他也有打算，就想造房子，有朝一日成为地产大亨，造出比石库门漂亮百倍的大房子……？
……
小广东始终坚信一句话，那也就是“时势造英雄”！“时间”和“空间”，往往一念间的事。有人说，运气=机会+准备，他很赞同。想想自己一辈子，也算准备了不少，一直没机会。可明明机会来了，却又被他放过了！那天回到家里，有一种慕名之感涌上心头。猛然想起李白一首诗，便自说自话地念道：
一拳捶碎黄鹤楼，
一脚踢翻鹦鹉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
崔颢题诗在上头。……
……。
林阿婆七十大寿那年，2001年，六宝打算为阿母买个商品房，去PDX区住，名叫《昌里花园》，在昌里东路、云台路一带。六宝告诉她，离未来的世博圆址很近，走过去才几步路。可林阿婆拒绝了，看着孝敬的孩子，嘴唇蠕动着说，“你们过好就好。咯辈子，啥地方勿去，就大康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