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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桃良，倒春寒，圣人山麓，乌衣镇。
露水自屋檐勾角汇聚成线，晶莹剔透中折射出一扇漆红朱门。
游经此地的人驻足，不由道一声气派，根生土长的人驻足，不免道一声凄凉。
曾几何时，这里笑语充盈，如今却是十室九空，雨井烟垣。
正寝之东的祠堂内，灵位前跪着一道瘦瘦的身影。
少年的脸上没有悲痛，两条紧蹙的眉毛，横生着无尽的愁绪。
“爹，求您保佑娘的病能早些好。”说完，少年恭恭敬敬地在灵位前上了三炷香。
他盯着供桌上那红光莹莹的三炷香，神思恍惚，只待三炷香都燃烧殆尽，这才站起身来。
少年离开祠堂，径直走到厨房，从瓮中倒出仅剩的半碗糙米，洗净倒水，生火做饭。
“阿牛，阿牛，快开门。”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阿牛是少年的小名，据母亲说，他出生时两天都不肯吃奶，高烧数日，几乎没了气，母亲每天哭着掰开他的嘴巴，给他喂些温水和母乳，这才活了下来，别人说他命硬的像牛，自那以后，镇里人都叫他阿牛。
直到四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男人，临走时给他取了个名字——殷天赐——意思是说，他的这条命，是天给的。
后来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男人临走前抱了抱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当当。”敲门的频率变得不耐烦起来。
殷天赐蓦地惊觉，连忙起身去开了门。
门框里出现了一张被冻得通红，带着嗔怨的小脸儿。
“阿牛哥，你在干什么呀，半天才给我开门。”少女话语软糯，满是娇嗔薄责。
殷天赐笑着道了声歉，问道：“鸾儿，你怎么来了？”
少女穿着鹅黄短袄，身上披着件织锦镶毛斗篷，一圈毛茸茸的灰兔毛裘领子顺滑有泽，让人看了很想上手摸上一摸......
仇鸾俏脸一红，却是微微升了升嘴角，看到殷天赐傻傻地盯着自己，心中虽有些羞怒，却很是受用。
不枉她精心挑选了近半个时辰......
“我娘让我给陆婶婶送点熟肉脯补补身子。”仇鸾将油纸包塞到殷天赐的手里，低眉颔首，看向了两只并拢的绣花鞋。
殷天赐很是感动，笑道：“鸾儿，谢谢你。”
肉是谁送的，殷天赐心知肚明。
仇鸾梨涡浅笑，朝院内探了探脑袋，琼鼻微动，眉毛蹙了一蹙，问道：“阿牛哥，你在煮什么东西？”
殷天赐鼻头一动，脸色倏地一变，“你先等等。”说着转身跑向了厨房，一进门，便被一股浓烟呛得直冒眼泪，掀开锅一看，米粥变成了黑糊糊一片。
仇鸾跟在后边，看到这一幕，咯咯咯笑个不停：“阿牛哥，你这是在煮芝麻糊吗？”
殷天赐脸色一红，苦涩一笑道：“先想想怎么办吧，这是我家最后一点米了。”
“阿牛哥，你等等。”殷天赐还没反应过来，仇鸾已经小跑了出去，仇、殷两家隔得两条大道，离得不远，一阵的功夫，便又听到那绣花鞋迈来的脚步声。
仇鸾面上红云升腾，气喘吁吁，手里多出了一碗晶莹剔透的米粒，殷天赐张嘴刚想说话，便被仇鸾推搡着出了厨房：“你出去出去，夫子说君子远庖厨，这里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殷天赐有些无语，蹲在门外，耳边充盈着仇鸾嘴里哼出的歌谣，心中五味杂陈。
少女的一颗芳心，殷天赐早已明了，但他只能用一味的装傻来回复少女那萌动的感情，他能许她什么——是十间空室？是一辈子的弊衣箪食？是一个病卧在床的母亲？还是一个毫无作为的庸人？
少年内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骄傲从未停止过作祟。
回头看向厨房内忙碌的倩影，殷天赐强忍泪水，强忍着将对方拥入怀里倾诉衷肠的冲动，移过目光，却再难抑两行清泪......
由来士杰多含恨，最难消受美人恩......
殷天赐转身走了，殊不知身后的歌谣戛然而止，那双手缓缓落在桌上，美目流转，泫然泪下。
殷天赐迈步入了西厢房，唤了一声：“娘。”
屋内没有反应。
床铺上的女人瞑睫合目，胸脯微微起伏，仿佛陷入了一场时间很长的沉睡。
殷天赐活动着母亲僵硬的经络筋骨，嘴上絮絮叨叨，也不管对面能否可以听得到：“娘，家里又没有米了，您的药也没了，我明天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当掉换些米回来，娘，我想把爹留下的那些画卖掉，我想你知道后也一定不会怪我的，小荷姐姐，小七大哥都走了，梁伯也走了，现在家里就您和我两个人了，如果你醒来看到家里空空荡荡的，肯定也会伤心吧......”说着说着，鼻子发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今天是他几个月来，泪流的最多的一天。
小荷，小七，梁伯，都曾是殷家的家仆，如今殷家没落，他们再谋出路，合理合情，殷天赐也不会怪他们，只不过这硕大的家里，突然少了这么多人，未免不显得有些萧索。
殷天赐抹了一把脸，起身拿起桌边的一块儿布，细细擦着几案上的物件。
他将一个红木盒子擦的光可鉴人，伸手一抬盒盖——里边只有几封信，一块儿翠玉，再无其他。
殷天赐将玉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回忆如排山倒海，昔日母亲的话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赐儿，这是去天剑山的指引玉牌，是你爹曾经拜入过的宗派，你拿着它，就能拜入天剑山，成为仙人的弟子，以后那可就是仙人了。”
“修仙？他为了追逐那狗屁的长生大道，扔下您和我两个人无依无靠，艰苦度日，您知道别人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是没有爹的野孩子，我当时多想那个人能够从天而降，告诉他们我也是有父亲的孩子！可是，他人呢？抛妻弃子，杳无音信，如若仙人都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那我不做也罢。”
“赐儿，赐儿，唉......”
殷天赐闭目深思，身侧的手指开始慢慢地蜷曲起来。
母亲等那个人十年，却等来一声死讯——绝人希望，便是断人活路。。
这一切痛苦的来源者，竟与他血脉相连，令他恨不至仇，爱不至亲......
眸中盈雾尽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