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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夏去秋来。
残留的酷暑并没有在这片高纬度的土地逗留太久。到了九月，气温已经低得要穿厚布衫、薄毛衣或羊皮夹克了。
在夏季暴涨的哈塔尔河水，现在像打了败仗的军队一样，节节后退，在陆地上留下了乌黑肥沃的淤泥。碧绿清澈的河水也混入了上游的些许黄沙，变得稍稍有些浑浊。
现在本是秋收和播种冬小麦的关键时刻，但奇怪的是，今年的田间并没有出现农民劳作的身影，田埂里长满了杂草。
与附近农田萧瑟的气氛不同，牧区的生活热闹非凡。哈塔尔河流域内的整片绿洲地区成为了牛羊群的天下，紧跟着河流一路向东北，斜穿了整片哈塔尔沙漠。
秋季也是荒漠草甸最美丽的季节。不同种类的草，在这个季节呈现不同的缤纷色彩，从嫩绿的丹麦草、黄绿的冰草、紫色的苜蓿和百里香到深黄的狗尾巴和红色的酸模叶蓼，应有尽有，共同组成了五颜六色的光谱，靓丽地展示在起落有致的土地上。
年轻哈塔尔族牧民艾力克家的两个小娃娃，已经快四个月大了。大一点的扎合木•艾力克，是个爱吃爱笑的男娃。可爱白胖的他眼睛细得像条缝，下齿槽的正中间这两天已经出现了两颗小小的牙尖，像刚破土的小草嫩芽。
小一点的女娃古丽娜•艾力克——也就是高华——则好像成长得并没有那么顺利了。
也许是因为在沙漠求生地狱般三天的后遗症，高华的身体一直很弱，时不时发烧闹肚子，偶尔还会呕吐，把没什么育儿经验的艾力克夫妇急得团团转。
但是，身体的不适只是小事，更为残酷的酷刑的正在不断地折磨着高华幼小的心灵。
那就是无聊。
这里没有电脑，没有书籍，没有网络，更没有什么国家级量子力学实验室。虽然牧民们大多有手机，但仅能够用来看时间、当闹钟和打电话发短信。
高华空余大把时间，却既不能学习新知识、查阅资料，又不能做实验，或者与同事同行交流。更过分的是，因为手指还没有发育完全，她现在还握不住笔，导致连用纸笔进行理论推演都做不到。
既然无法继续科学研究，闲不住的她就想帮助艾力克一家干点活。但是，在草原里有什么活是适合现在的她干的呢？挤奶不行，整理家务也不行，放牧是更不可能的——不论在哪里，都不可能存在适合小婴儿做的工作。
不但无法工作学习，帐篷生活也严重缺乏娱乐。少有的娱乐工具就是艾力克的那台电视，艾力克夫人还不让小孩子多看。但就算夫人不管着，电视翻来翻去就那么几个台，早看腻了。
扎合木一有人逗弄就乐，而即使没有人陪他，他自个儿在地上打滚也能玩得挺开心。
可高华做不到，她的内心还是一个八十七岁的顽固老头，早已经过了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有趣的年纪，不可能和真正的小孩子一样，干啥都乐呵。
高华喜欢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争分夺秒。无所事事的生活令她非常不适应。她有些焦虑了，却又无力改变。
她甚至开始讨厌吃饭时间了。
艾力克夫人是位吃货，这从她体型就能看出。早餐，艾力克夫妇会吃滴着羊油的烤包子或新出炉软糯的油饼，偶尔也会做米肠子、面肺子这类小吃；午餐一般是奶茶就奶馕，或吃手抓饭；晚餐会吃过油肉或其他配料的拉条子，或做几个菜吃米饭。在节日，聚落里会杀牛宰羊，大家伙一起分享香喷喷的烤肉。
这些美食，基本与高华无缘。她没有牙齿，娇嫩的消化系统也没有发育完全，只能每天喝奶。这几个月大了点，总算可以吃一点苹果泥、没有加盐（因为婴儿肾脏功能不完善）的胡萝卜泥或鱼肉泥作为辅食。
高华不得不承认，艾力克夫妇是很认真地在养育两个孩子，做了认真细致的功课。他们给婴儿们的饮食非常科学。
只是，千篇一律又寡淡的婴儿食物，会让任何一个成年人感到恶心，高华也不例外。
更何况，当她在水深火热中和单调的食物搏斗时，总是从旁边传来美食的香味。可望可闻不可得的美食，加深了高华的抑郁。
她开始有些羡慕她的小兄弟了。像这样瞎开心地度过每一天，也挺好啊。像她这样天天闲得慌，迟早闷出病来。
在重新开始做回婴儿后，高华终于体会到了“无知是福”四个字所蕴含的深刻哲理。她为过去曾鄙视过这个概念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无聊就像磨刀石，几个月以来一点一点磨平了她的斗志，让她满腹牢骚却不知该向谁抱怨。库尔班夫妇——一开始救助她的那对中年夫妻——常来看望她，但也无法从根本上排遣她的无聊。
她现在少数几件能做的有意义的事，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学说话和观察牧民生活了。
无聊的力量是强大的。三个多月下来，她的扎合木小兄弟刚会叫妈妈，她已经基本能听懂牧民的语言了。
高华有些迫不及待地使用新学会的技能，以搞清楚自己的境况。
今晚是尝试交流的第一次。高华张开了还没长牙的嘴，用奶声奶气的嗓音，发出了“重生”以来第一声可以被称为“语言”的音节。
“谢谢你们照料，别看我这样，我其实是物理学家。请问这里是XJ吗？关于这个洗礼……”
艾力克夫人正在给扎合木喂奶，突然听见小孩说话声，抬头看了高华一眼，又开始左右张望。
“艾力克夫人，是我，古丽娜，看我。”
“……”
胖夫人愣住了，本来胖成一条缝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手一软，差点把扎合木摔在地上。
高华刚想接着说，夫人用尖细的声音大声喊叫起来，柔软的双下巴一抖一抖：
“古丽娜说话啦！死瘦鬼你快进来，古丽娜说话啦！哦，神圣的马麦德在上……”
马麦德是挂像中的黑衣神祗，而死瘦鬼就是她的丈夫。
艾力克一手拿着马鞭，喘着粗气跑到了帐篷门口，靴子没脱就冲了进来。
“真的吗？我的天！古丽娜，我的黑眼睛小天使，叫声爸爸！”
艾力克夫人在一旁抹着激动的眼泪，带着哭腔说：“你这瘦鬼，别吓着孩子了。来，古丽娜，叫声妈妈！”
夫妻俩过度热情的反应，反而让高华不好意思继续澄清自己真实身份了。
“呃……爸爸？妈妈？”
“哎！乖！哎等等，等我打开手机录下来……来，再来一次，叫爸比妈咪！”。
高华涨红了小脸，还是照办了：“爸比~妈咪~”
“哎！乖！”夫妻俩演小品似的，异口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