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子之间

　　一觉醒来，方胥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没有精神。到了客厅的时候，发现父母已经在吃早饭了，而方芸那丫头估计昨晚又玩游戏到很晚，房门紧闭着。
　　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吃了早饭之后，方胥觉得自己才清醒了一些。
　　简单收拾了一下，拎了些水果和饼干当贡品，父子俩出了门。
　　虽然是三伏天，但阳川的气候是真的凉爽，方胥上身只穿了件短袖，结果被凉风一吹，居然都起了鸡皮疙瘩。时间还不到六点半，街上行人不多，不过到了报恩寺的时候，寺门已经打开。
　　今天是六月十五，在阳川县，每逢初一十五，人们都有烧香祈福的习惯。报恩寺据说建于隋唐时期，寺内主殿供奉有文殊菩萨，两边侧殿分别是普贤和观世音。
　　院内长有四棵桧柏，古柏枝干盘旋而上，像极了四条冲向天际的刚猛巨龙，树干上长有奇形怪状的木瘤，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那些木瘤就像是不同的动物，有的如鼠兔相逗，有的如牛马相依，有的如老牛耕地，有的如猴子挠腮，跳脱灵动、栩栩如生。
　　方胥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每次跟姥姥来报恩寺，老人都会让他伸手摸摸树干，然后嘴里念叨：“摸摸老柏树，活个大岁数。”
　　同时，姥姥还会在系于两棵柏树之间的绳子上绑一条红带子，有时候也会把红带子放于树瘤中间凹陷的地方，然后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拜了又拜，为一家人祈福。
　　每每这个时候，方胥都感觉很奇妙，内心非常平静，视线中的那些红带子、柏树叶，以及屋檐角上挂着的铃铛，轻轻地飘着、摇着，速度却是极慢极慢。
　　只是，姥姥在前年因病去世了，这让方胥难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睹景思人，方胥稍稍有些晃神，不知不觉，他已经跟着父亲走到了正殿门前。
　　通过门殿，可以看到其内庄严肃穆的文殊法身，香客们井然有序，从左侧入而右侧出，方家父子去请了几炷香，然后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佛门清净地，自然是寂静无声。
　　烧香，祈愿，磕头，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只是抬起头的时候，方胥感觉到有些异样，稍稍扭头，看到报恩寺那位老僧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对于老僧，方胥还是比较熟悉的，一来他家就住在附近，二来方胥的姥姥和老僧比较熟悉，方胥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那老僧还抱过自己。
　　只是此时此刻，那老僧的目光，却让方胥感觉到有些不舒服。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
　　那老僧站在大殿角落文殊菩萨巨大法像的阴影之下，昏暗的光线之中，整张脸看起来晦暗难明，可是一双眼睛却仿佛射出两道寒光。
　　很冷，很陌生。
　　方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父亲，发现父亲什么都没有察觉，他只能转回头，冲老僧尴尬笑笑，点了点头。
　　老僧并未回应，不过目光却是从方胥身上移开，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从大殿出来之后，按照习惯，还要依次去往左右两边侧殿，可奇怪的是，方清德却轻轻按住了方胥的肩膀。
　　只这一瞬，方胥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有些潮湿，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父亲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整个人的脸色很不好，可想而知，父亲的手心此时此刻肯定全是汗。
　　“爸……”
　　“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家。”
　　方清德的声音极为低沉，方胥赶忙伸手搀扶住他，两人朝寺外走去。
　　快要出寺门的时候，方胥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他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老僧似乎又在看自己。
　　可是回过头去之后，却并看不到主殿里面的情况，也根本不见那老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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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之后，方清德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他穿着的那件衬衫，却是几乎已经湿透。
　　“爸，您没事吧？要不然去医院看一下？”方胥问道。
　　“不需要，我没事的。”
　　“那我去给您倒杯水。”
　　“不用。”方清德伸手拉住了刚转身的方胥，“小胥，你先坐下，爸爸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方胥看到父亲的神色很严肃，眉头微微皱着，心里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在方胥的印象里，父亲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事实上却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一直以来，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发火。
　　像此时此刻父亲这种表情以及说话的语气，恐怕只有在自己考试非常不理想或者做了极大错事的时候，才会出现。
　　可方胥觉得，即便就是在那些时候，父亲给人的感觉都没有现在这么严肃。
　　方清德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稍微停顿了片刻，然后才道：“小胥，我知道你对于这次高考的成绩很不满意，发生了那种意外事件，你肯定是不甘心的。但是……但是你的分数毕竟达到本科线了，所以……”
　　方胥的脸色微微变化，他突然意识到父亲想说什么，只能抿住嘴，低下了头。
　　“上了大学以后还能考研，甚至考博。小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所以，爸爸建议，这次你就不要复读了。”
　　“爸，我……”
　　方胥开了口，却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话，让他猝不及防。他很疑惑，明明昨天还说好了的，怎么突然间，父亲就改主意了？
　　从小到大，自有记忆开始，这对父子之间，方胥就没有忤逆过父亲的意思，因为一直以来，父亲都不会强迫方胥去做他不喜欢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
　　方胥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开口问道：“爸，能告诉我原因么？”
　　方清德沉默。
　　半晌，方胥道：“我可以听您的话，不去复读。但是我想知道原因。是因为钱？还是您觉得复读是浪费光阴？或者因为高考改革？”
　　“都不是。小胥，有些事情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讲过，其实是这样的……”方清德顿了顿，伸手拍着方胥肩膀，继续道：“你也知道的，我其实不是本地人，十岁的时候，从南方搬过来的。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再加上身体不好，我就越来越想念家乡。而且在我的老家，一直都有落叶归根的习惯……”
　　“爸，不许你这么说！”方胥打断了父亲的话，抬起头，目光坚定道：“我将来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您的病的！”
　　方清德摇头笑了笑，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不过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回老家去看看，去生活一段时间。所以，在你高考之前，我和你妈就商量好了，把阳川的这个房子卖掉，我和她带着你妹妹，搬回我的老家生活。只是没有想到，你这次参加高考，居然出现了那种意外。”
　　“啊？”
　　方胥愣住了，没想到父母居然已经做了这样的打算，但是他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还有，今年十月是你奶奶去世三十周年的时间，在我老家那边，三十年都是要正式办一场仪式的。我和你妈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段搬回去，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毕竟我离开老家几十年，一直也都没有回去过，已经亏欠了太多太多。”方清德道。
　　“爸，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和我妈先搬回去，我继续留在南山复读，等到明年高考……”
　　“不行！”
　　不等方胥说完，方清德已经打断：“你一个人留在这边，我和你妈都不会放心的。虽然过去的一年你一直在住校，但毕竟南山距离阳川不算远，一旦出点什么事，我和你妈也来得及赶过去。”
　　“上大学不也一样么？我也是一个人……”
　　“那怎么能一样？上大学能有高三这么大的压力？”
　　“可是……”
　　“没有可是，小胥，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我没有强迫过你，但是这次不行，必须听我的。”
　　方清德脸色严肃了起来，直视着方胥，展露出了自己威严的一面。
　　就在这个时候，屋内的父子两人听到了有人敲院门的声音。
　　尽管满肚子委屈，方胥还是暂时压了下去，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没错，只能尝试着换个时间再和父亲谈一谈。
　　他站起身来，走到院子打开了大门。
　　大门外，站着一个人。
　　那人眉须皆白，穿一件几乎已经被洗得发白的长袍，站在那看起来微微有些佝偻，身形消瘦，仿佛一张细长的纸钱。
　　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那人正抬起头，看向了方胥眼睛。
　　此时太阳已经高过树梢，气温二十五六度左右，可是在目光接触的一刹那，方胥却是感觉整个脊背都窜上来一股子寒意。
　　来人是报恩寺的那位老僧。
　　明明彼此相识，可是方胥却只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陌生。
　　“大师，您有事么？”方胥问道。
　　老僧看着方胥，似乎想要把方胥整个人都看穿，他笑了笑，反问道：“小朋友，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
　　方胥一愣，刚想开口，却是感觉一只手已经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回过头来，他看到了面带微笑的自己的父亲。
　　方清德哪里还有丝毫病恹恹的模样？
　　他看起来甚至有些耀眼，一伸手：“大师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