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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还不流行火葬的时候，这片山林曾经是村里人的墓地。一个又一个在尘世中打滚的人结束了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履行从出生时就和死神签下的约定，化为杂草丛生的山林中一个个高低不一的小土包。
火葬带来了一种和乡土文明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封建、闭塞的村民不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什么阴曹地府，逝去的人永远消失了，与其埋进土里任由虫豸嗜咬、腐烂、面目全非，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就像杨先生临去世前说的，让尸体发挥余热，给后人省点麻烦。
没有新坟，打工风靡开之后，从前的老坟也少人照料，这片墓地渐渐荒废起来。稀稀落落的土包藏在乱糟糟的杂草和灌木丛中，偶尔还有一道惨绿的鬼火闪烁。清冷的星光洒下，夜渐渐深了，眼前的一切变得神秘又模糊。
杨川感觉自己成了聊斋中那些倒霉或幸运的故事主角，手上的藤筐变成了书箱，身旁的小斑变成了忠心不二的书童，曲折又绵长的小路上，随时都可能跳出来个面目可怖的吊死鬼，或者白衣翩翩的狐狸精。
他一点也不害怕，不只是因为这条路走了无数遍的缘故。相比他生活的这个悲哀又无趣的现实世界，无论是吊死鬼还是狐狸精，都好歹是能让人打起精神的东西。
然而这一次他又白费脑洞了，直到走到杨先生和大黄妈妈的坟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相比周围那些杂乱不堪的坟头，杨先生和大黄妈妈的的坟头称得上井然有序。杨川并不常来，但每一次来的时候，他都会把坟头上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焕发着旺盛生命力的小草、小花、小树毫不客气地拔掉。
这阵子他来的有些频繁，所以坟头上还是光秃秃的，他把手中的藤筐放下，拿出纸钱点上，双膝跪地，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仪式是一种繁琐无趣但很有用的东西，它能让人轻易地进入某种设定好的情绪和状态，不过在杨川这里，它代表的只是它最初的含义：崇拜或尊敬。
小斑蹲在杨川旁边，它用后腿撑地，两只前爪托住脸颊，和杨川一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样的动作对于一只猫来言有些艰难，但它每次都一丝不苟地做完。
坟里埋着大黄妈妈和杨先生的骨灰。大黄妈妈是先去世的，火化之后，骨灰被草草地埋在了杨先生和它最初相遇的地方，也就是这里。
杨先生去世之前，指明了要火化，之后随便撒在哪里都行，但杨川想了想，还是把他的骨灰和大黄妈妈埋在了一起—当然，和那些火葬后依然要把骨灰装进棺材里的人不一样，他只是随便挖了个坑。
磕完头之后，杨川站起身来，酝酿着语言。从前来扫墓的时候，他都是磕完头放完炮就走，但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说些什么好呢？杨先生生前并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除了教杨川和小斑读书写字画画的时候，偶尔会眉飞色舞地畅言一番之外，大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发呆。至于什么父子之间的深入沟通，精神交流，更是一点也没有。
杨川一直觉得，自己的养父也是一个有很多秘密和心事的人。他不知道从哪里来到这座小村，虚度数十年时光，让一身才学在年华中默默空耗，如果不是自己和小斑，他的生命很中可能什么都不会留下。
杨川曾经也有意无意地问过他这些问题，当时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也差，很可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杨川想知道他那些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故事和秘密，不是因为好奇心，而是出于一个继承者的责任。
杨川记得，那段时间杨先生很多次都悲伤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原本以为杨先生会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然后他再决定继续这数十年的守护和等待，或者不屑一顾一走了之。
但是杨先生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带进了泥土。
杨川的性格很像他的养父，沉默寡言，情绪收敛，波澜不惊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份时间都冷漠得像一块石头。会对某些东西表现出关注与好奇，所以偶尔也有积极与可爱的一面。
但他对他一无所知。
现在再说什么也都晚啦！杨川回想着记忆里那个古板又呆萌的老头，他的心情一点也不沉重，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无论你有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多少惊心动魄的旅程，最后都会在一场终极的审判中失去所有，死亡像个一去不回的黑洞，让所有的坚持和等待到头来都像个笑话。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组织着语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太沉重。
“喵！”
小斑那清亮的嗓音穿过他的耳朵，在空旷的夜幕中回荡开来，冲散了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情绪。
转过头一看，小斑趴在地上，一只爪子高高举起，上面贴着一张纸钱。
借着将息的火堆光芒，杨川看到上面画着一个引线发出璀璨光芒，即将爆炸的炮竹。
“喵喵喵，快放炮，不然我啥也说不出来！”
杨川甩甩头，他感觉自己刚刚的状况很不对劲，是离别在即所以愁绪上头么？
他把炮竹点上，用力扔向天空中。
“噼里啪啦！”
夜晚的声音太过清晰，所以炮竹响完之后的寂静也更深刻。四周了无生息，隐约可以听见小斑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它好像也在酝酿着情绪。
透过浓浓的夜色，可以看到清风村中亮起了一处又一处灯火，在周围暗淡无光的世界中，显得寂寞又孤独。极远处好像有一个不知道是村还是镇的地方，星星点点的火光聚在一起，恰似一群快要消逝的萤火虫。
他要去的城市，与这里隔着不知道多少萤火。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或许是炮竹声让小斑找到了状态，它先杨川一步组织好了语言，用低沉的喵叫声说了起来。
这是小斑专门为扫墓开发的一种喵语，它有些秘密的话不想让杨川听懂。
它还不知道，在一次睡觉的时候，它把这件事和破解的方法都得意洋洋地说了出来。所以它现在说的喵语杨川一字不落地全都听懂了。
“杨爸爸，大黄妈妈，我和川弟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啦，明天就走！”
“嗯，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川弟不让我跟他去，但我肯定是要跟着他的，无论他给我煮多少茶叶蛋都没用！”
“川弟要去找他的爸爸妈妈，我们是兄弟，那我见到他的爸爸妈妈该怎么称呼呢？叫叔叔阿姨多见外......”
“不管啦，川弟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就像你们一样！”
“嗯，找到爸爸妈妈了就带他们来这里看你们。川弟这么好，我的另一个爸爸妈妈肯定也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一定会来的！”
“爸爸妈妈，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我拜托了小白常来看看你们。小白就是我上次跟你们说的那只很好看的猫啦，我们俩关系很好，到时候你们不要吓她呀......”
“爸爸妈妈你们在那边一定也要好好的呀.......”
“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嗯，川弟也好想你们。”
“爸爸妈妈，我好像有点难过，可我只是一只猫呀，猫为什么会难过呢？”
......
“噗嗤......”
在杨川面前，小斑经常装出一副大哥哥的形象，虽然一只猫昂首挺胸信誓旦旦地要保护一个身高体重都是他好几倍的人类的样子有些滑稽，但它甘之如醴，矢志不渝。
在杨先生和大黄妈妈的坟前，它重新变成了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猫崽，即使对于猫而言，十七八岁已经是步入晚年了。
杨川有一点隐约的印象。猫的发育速度比人类快多了，两三个月就能独立活动。所以在他两三岁刚有记忆，还在满地爬的时候，好像每天就屁颠颠地跟在小斑的后面。
那个早熟的斑哥哥会慢腾腾地走在他前面，小心地为他拨开路上的荆棘，赶走靠过来的毒虫、小动物。他吃不惯生肉，斑哥哥还会把路边的野果用树叶包着叼在嘴里，走到小溪旁用水清洗一下，自己尝过没毒之后才拿给他吃。
这么多年了，它一点都没变。
虽然自己天天喊它傻斑，但在它心里，自己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笑嘻嘻地把蜜蜂往嘴里塞的傻弟弟。
傻斑，我依然不能带上你。
你毕竟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大城市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暴露。
听说城里的人会把奇怪的生物拉去杀掉切片研究，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变成这样的。
等我从城市中回来。无论有没有找到他们，我都会回来找你。
到时候我们再生活在一起，好好的，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