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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雪飘落在大地上。
距离王城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白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飘落，盖住的不仅仅是土黄的地面和枯败的枝条，同样淹没了滚烫刺眼的鲜血。
无数具尸体抛在这里，或穿着厚铁的甲胄，或是黑衣蒙面，无论他们生前是何等惨烈地厮杀，死后都是没有分别地倒在雪地里，如同亲兄弟一般睡在天地之中。
一个年轻的黑袍男人静静地站在距离林子五十步的位置，裘毛拥护着他的脖颈，漆黑如墨的长发散开。他看起来像是城里那些矗立在高高阁楼之上的贵族，精致的眉眼看向林子里的惨状，皱都不皱一下。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多岁的童子，孩子毕竟是孩子，看见林子里血淋淋的一幕，胃里忍不住地翻涌，可却紧缩着眉头，不让自己在黑袍男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
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近林子，只是各有所思地看着那片沉默不语的林子，像是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他们等待的人从林子里出来了。
那是一个披着黑红色甲胄，提着长刀的男人，约摸四十岁的样子，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他朝着二人径直走过来，随意地拍了拍肩甲上的雪。
童子微微眯起眼来。走来的男人手中的长刀并没有血，同样也没有雪，只是在清冷的空气中明亮得像是一块镜子，虽然他年岁不大，未曾有过多么广阔的见识，可他身旁的老师是天下的名将，纵横过天下诸国，斩敌不数，所以他听说过那把刀。
戾器——雪墨。
传说中这把刀最初的名声来自于他的第一任主人，南阳国的振国将军向空山。北楚建国初年，会朱峰关一战中，为退来自晋国的十万大军，他命数十位铸刀师七日之内打造出一把名刀。
于是火红的铁炉被打开，工匠们从深山挖出了重一千斤的珩铁，无数的重锤锤击在铁石之上，最终打开了铁芯，取出了彻日寒冷的铁石墨铁，再融三日，始现铁胚的原型，锤炼三千下，雪墨出世了。传说中这把刀铸成的那一日，向来晴朗的朱峰关下起了连绵不绝的大雪，向空山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握住了这把刀。
最终五万人的尸骨埋葬在了朱峰关，向空山领着胜利的三千人回到了北楚国，将这把刀上予了北楚献王，献王得刀，曾亲口说，天下名刀，以此刀杀戮不祥，遂高挂于无日阁。
童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男人越走越近，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最终身披重甲的男人站停在了二人身前十步的距离，看向黑袍的男人。
最先开口的还是黑袍的男人，“你我怕是有十三年没有见过了。”
提着雪墨的男人微微抬起头来，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才开口道：“十三年七个月零五天。”
“想不到国主会请动你来走这一趟。北楚的冬天太冷，冷得像是连铁也能冻裂，这样的天气理应在家中烤着火盆，感受侍女舒软绵得像没有骨头的手，喝上一壶温好的酒，而不是在雪地中踏着厚雪杀人。”黑袍的男人露出淡淡的笑，他的眼睛有些小，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了一条线，隐隐有寒光在眼中闪动。
提刀的男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将刀尖杵在地上。“虽然我有些老了，但并没有失了军中的风气，只是一场雪罢了。”
“那你冒着这么大的雪，要做的事情想来一定很重要了，你做成了么？”
“西风阁的孩子确实有些棘手，不过好歹是未负国主的重托。”
黑袍的男人目光越过那一人一刀，再次落在那么安静的林子里，半晌，他向面前的男人拱手行礼。“如此一来，北御便替国主谢过王安将军了。”
名为王安的男人只是低头笑笑，随后将手中的刀抛向了北御。
北御终于将双手从黑色的袖袍中伸出，那是一双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小臂上浅淡的绒毛微微竖起。纯黑色的刀握在手心，北御似乎听见了刀身低声地震鸣。
“那孩子死了，国主是否会难过呢？”
北御将目光从刀身上抬起来，看向发问的王安，王安的眼睛干干净净的，仿佛身后林子里躺着的数十具尸体不是出自他的人的手，而是单纯地被大雪淹没了一般。一瞬间北御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他将刀递给身边的童子，童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刀，将刀缓缓插入早已备好的刀鞘中。
“国主仁心，哪里不会难过呢，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王安微微松了站姿，看起来更加不羁。“我搞不懂这些大人物想做些什么，似乎权力的影子下面，永远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阳光。”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为了权力能抛妻弃子，能在这样血淋淋的路上走这么久，多么黑的一条道路啊。”王安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飘雪的天空，眼神融化在灰白色的天空中。
“有的人做了英雄，便背负了天下众生的性命，到底这条路走不走，早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了，就像这雪下不下，也不是我们说了算。说到底，我们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就算是英雄也是如此，为了那一点东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王安放下目光来，露出牙齿地笑了笑，“我不是你书里的英雄，也没有什么想要握住的东西，我只是挑拣着尽量安全的路走，我的年岁已经大了，该开始为未来打算了。”
北御点点头，再次拱手行礼。
王安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了雪里，很快大雪就将他的脚印掩埋住，就像他从未来过。北御低头看着不断好奇地抚摸长刀的童子，忍不住笑道：“有这么惊喜么。一把破刀而已。”
童子微微抬起头来，红彤彤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先生见识多，看遍了这些所谓的名刀名剑的，当然不稀罕了，我初见传说中的名刀，当然要多亲近亲近了。”
北御抚掌而笑，牵着童子转身向王城走去，“再亲近也不是你的刀，这刀可得抱好了，我一会进宫面见国主还得将刀献上去。”
童子有些不满，不由得更有力几分抱紧了刀，脚下的步伐也有些不稳。
“先生先生，刚才那位就是林虎卫的王安将军啊？”
“是。”
“那可真是大大的名人呀，不过他不是早早就退隐了么？”
“是。”
“先生，你说王安将军如今还在军中，是你厉害还是他厉害。”
“你啊，有空琢磨这个还不如回去了练练你的剑。”
“先生，你就说说看吧。”
“唔……那自然是我厉害一点。”
“哇！”
……
两相对话的声音逐渐远去，硕大的空地和林子里就只剩下大雪飘落的簌簌声，仿佛万物都在为了这严寒而噤声。
堆积的尸堆中，一只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动了动。
随后站起来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两只脚深浅不一地踩在雪地中，身形摇摇晃晃，然后站定，像是一尊石雕般伫立在那里。
他的头发披散凌乱，胸前的厚甲上布满了狰狞的刀痕，破碎的伤口处缓缓流出漆黑的血来。这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和他一样年岁的同样披挂着甲胄的孩子倒了一地。。
他的目光呆滞，片刻后，他才艰难地弯腰，拾起了地上一把刀刃磨损严重的弧刀。
他扭转身体，看着四周遍布的尸体和倒下的马匹、破碎的车驾，然后他迈步，用力地踩进厚厚的积雪中，向着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