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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是封无效信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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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世界是这样归于安静的。
  河水缓慢侵蚀地表,草种徐徐散在风中,流光交错,花香漫长。落满在心里层层的尘埃,被月色款款洗去。所有尝试还乡的旅人,都还安眠在迷局。
  其实也用不着那么琳琅。
  蹲下身时,有棵植物挂伤了宁遥的小腿。如同一句背后的诽谤暗算,过了半天才感觉到它细微又锋利的疼。宁遥低头看去,只有一小颗血珠渗在皮肤上,更像是来自身体之外,偶然沾上的一个标点,为自己写下的话做着断句。
  “最讨厌王子杨“。“最不要脸就是王子杨“。
  下午四时,体育仓库朝西的外墙。阳光不情愿地斜切过上方,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种色彩。大半依然浸泡在暗淡光线里,小半随暖黄的夕色蒸发。灰白涂料刷得马虎,时不时在某处鼓起一个大包,或在哪里留下班驳的裂痕。既亲近,又粗糙。
  事实上,这些并不应该是第一眼所能看见的。
  第一眼应该看见的是,满满一墙的涂鸦,像张面积广大而疏密不均的蛛网,盖在了墙上。互相拆分着编旁和笔画的字句,最终以交错乱线的方式,将亲近而粗糙的平面,写成一张新面孔。在光线的切分下,显露出了既诡异又真实的魔力。
  “黄秋洋去死吧“、“喜欢你“、“靠“、“一万年不变“、“西门大妈是三八“。那些是在一米外所能分辨的特大字体。
  “楼旭楼旭楼旭楼旭楼旭楼旭“、“忘了忘不了“、“社会主义好“、“如果声音不记得“、“悟空,你在哪里“、“我是一个的寂寞女孩“、“秘报:校长已离婚“,以及如同小虫爬过般的一行“我真的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了“……都是凑近一些后,从线条中产生了意义的组成,一句一句现出原来的形状。
  暗淡的心情的秘密。
  暖黄的秘密的心情。
  同一个平面上的。无数个不同空间。
  “最讨厌“的“厌“字贴着他人一句“打倒监制!“,或许会看岔成“最讨打王子杨“。宁遥没有在意,蹲在地上继续将句子写向墙角,没有空间了,以至于最后“就是王子杨“五个字不得不彼此叠在一起,变成黑压压一团。
  也好。颜色越深,心情才越舒畅。
  起身时腿狠狠地发了麻,疼得宁遥龇牙咧嘴。扶着墙,姿势别扭地走了出去。
  到了教学楼前,看见王子杨站在放学的人流中左右张望,视线扫到宁遥脸上时,微笑起来,随后拖着两只书包跑向了她。
  “你去哪里了?“边说边将一只书包递了过来。
  “老师叫。“
  “谁叫你?沈燕平?“
  “嗯。“
  “有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宁遥转进了车棚,一边避让着不断打着铃冲出来自行车,一边寻着属于自己的那辆。
  “这里这里!“王子杨在身后冲她喊,“和我的并在一起啊。“
  “哦。“宁遥回过身,“忘记了。“
  “我这辆车容易找,以后你只要找到我的,就一定找到你的了。“特有成就感的笑容。
  宁遥弯下身去的时候,鼻尖就对着王子杨那辆新山地车的车杠,是非常醒目的粉红油漆。她突然停了动作,直起腰看向对方。
  “怎么了?“女孩一脸不解。
  “嗯?没什么。“
  就是忍不住地讨厌你。
  回家的路,两人并行的,三分之二,自己一人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的路上,是摇碎在头顶的树冠,一排把婚纱洗后晒在马路护栏上的婚纱店,以及靠着十字路口的绿色邮局。几年前有个电工在修理路口的高压电线时触电烧死了,当时宁遥从自己的窗看见密密麻麻的旁观人群,和电线上一团不可辨的黑影。后来电视台也曾有报道。是邻居们宣传着“我们这里上电视了啊“,才使自己家没有错过那个节目。
  几年过去,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宁遥每天骑车经过那名电工出事的地方,眯眼看着电线交错在日光下。也只是交错的电线,和日光。遥遥不关己的毫无感觉。
  傍晚是如同半流质态的向前延伸,凝滞而巨力的疲倦。有时的错觉是,不是自己在路面上前进,而是脚下的路不可抗拒地后卷。
  并非仅仅是傍晚。晚饭时听父亲抱怨着学校里的人事,母亲听新闻又对房价怒气冲冲,宁遥总是默不作声地在一边喝汤。可以真切感受到在体内流动的暖热。最后融在腹部,慢慢消失。许多的热能,都这样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如果不那么大煞风景地分析着脂肪百分比的话,确实值得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成长为一个没有热情的模样。
  好象那些所有的骨头汤、番茄汤、青菜蛋花汤,都从体内一个洞里消失了。只留下漆黑漆黑的一片。哪怕是光线想去探一探,也去向无踪。
  于是成了无法描述和认知的部分。
  “死气沉沉的。“母亲不只一次毫不避讳地对邻居这样说起自己的女儿。宁遥那时就坐在窗边看书,默默地听着随后两个母亲各自挑剔自家孩子的不是,并恭维着对方。
  死气沉沉、学不进东西、心思很重、和父母不够亲。
  很乖。文静。像个女孩子嘛。哎呀,女儿都是父母的棉毛衫,比我家那个死小子不知道要好多少了。
  有时听着听着就会笑起来。一件事情的两种评论,截然相反却又各自正确。宁遥探出脑袋,看见妈妈摇着满头烫卷的头发,神色却终于因为那一位母亲的说辞而变得骄傲起来。
  很好哄的妈妈。
  晚上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爸爸接起电话,随后递给宁遥。
  “是我呀~“王子杨俏嫩的声音。
  “哦……“宁遥沉了沉脸色,“有什么事?“
  “你在干嘛。“
  “刚刚吃完饭。“
  “我也刚吃完~“
  “嗯。“
  “等会看电视吗?我爸爸租了好多碟,你过不过来?“
  “什么碟啊?“
  “嗯……反正好多啦,你过来就知道了。“
  “不要了啊。都晚上了。“
  “子杨的电话?“妈妈在一边出声问,宁遥就转过头去点点头。
  “她让你去玩,干吗不去,整天闷在家里,发出虫子来。“妈妈经常有些古怪而幽默的比喻句。
  “你妈妈都同意了啊。“王子杨在那边听见了,越发催促到,“过来陪我嘛。反正你在家也没什么事做,过来玩,啊。“
  宁遥沉默了一会:“好吧,那我等会过来。“
  “啊对了,宁遥,“像想起什么似的,“等会来的时候,替我买四根法式蜡烛吧。就在我家的超市里。我懒得下楼了。“
  “……嗯。“
  出了自家的楼道,骑车五分钟,换成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王子杨家刚刚新迁不久的小区里。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的刷红涂料的眩目的楼房。
  宁遥最不喜欢红色。说不上喜欢什么颜色。反正红色是最不喜欢。所以王子杨两次邀请她都拒绝,尽管最后每回都被缠得没办法而答应了她。第21门,12楼1202。很多的1和2,也是前不久宁遥才记住的。
  21门,12楼1202。
  出了超市,塑料袋里装着四根红色的长长蜡烛。这东西宁遥没有使过。她的情调不像王子杨那样浪漫,总是时不时地不开灯,点蜡烛营造气氛。比起光,宁遥更喜欢黑暗而暗寂的地方,虽然母亲将她不喜开灯的举动理解成“节约电费“。
  也是在节约电费。
  还能受到表扬。挺好。
  走进庞大的住宅区,照着心里反复的数字挑准楼道迈上台阶,到了电梯门前正要按开关。却看见一边贴着“亲爱的住户,本电梯因故障今日维修,暂停使用,请各为住户予以谅解。“宁遥心里一沉。王子杨的家在12楼,怎么爬。在底下犹豫半天,考虑到东西也买了,只能无奈地走进一侧的楼梯口。
  全封闭的楼梯,除了目的地遥远带来的无力感外,更多的是害怕。
  宁遥走到二楼,已经看不见底层的入口,变成了如同在什么生物体内般受到结界的地方。她咽了咽唾沫,从一级台阶,变成每步两级台阶。刚刚走到三楼,看见灯光在这里褪到上方,昏黄变成了暗灰色。
  上一层没有灯。
  在她想到各种血腥事件的同时,听见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是同样为电梯所苦不得不爬楼的住户,但恐惧在未知的催化下朝着不见边际的地方飞快膨胀开。那人刚一露面,宁遥就“哇啊“大喊一声,塑料袋脱手,四根蜡烛在台阶上蹦跳了一会才终于停住。
  对方显然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动作一僵。却没有像她那样一惊一乍,而是就站在几级台阶下,定定地望向宁遥。
  光影暗淡的部分间凸起的轮廓线条。
  年轻男生的脸。
  眉间有稍稍的单薄,挂着一点少年们特有的冷冽神情。却不可怕。还有模糊开的发线,是脸部最深的色彩。
  全都随着他身边的最后那点灯光,向自己悄然地涌来。
  比自己更先动作的是对方,宁遥看他弯下腰去,伸手拾起几根蜡烛,随着他的动作,人影突然折下一块,变成单薄而自然的一堆线条。什么像是要滑下去,却又差那么一微米的距离还连在一起。光线的渲染中难以分辨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眼下却是深褐黄色。直到他又直起身。
  “你的。“走上前来,递给宁遥。
  等对方示意般地做了个接的动作,她才回过神,接过东西,飞快地往上跑。跑过两步后,脚步又迟疑了下来——折向上方的空间一片漆黑。
  身后的人跟了过来,宁遥停滞了几秒后,侧过身让对方先上。那人也不说话,斜过肩就走了上去。经过宁遥身边的一瞬时,传来了温暖的热量。几厘米的空间升起微不可测的度数。
  看他走在前,宁遥才跟上。完全的漆黑里,丝毫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只能听见细微而清晰的声音。脚步声,衣料摩擦声,呼吸声,以及女生不停咽喉咙的尴尬声响。充斥在难以目测的空间里,化成朝上漂浮的细小翅膀。懵懵懂懂地浮游不定,东摇西摆。
  宁遥一脚踩空。
  原本预想中应该有的台阶突然转为平地。宁遥一个踉跄后,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一层已经完结了。
  感觉到男生在前面停了动作。宁遥也站住了。
  “没事吧。“声音响起来。听不出什么感情。
  “嗯。谢谢……“
  “这里每一层都是18级台阶。“传授着。
  “……知道了。“
  随后男生正要走,又停下来,像摸索着什么东西。宁遥努力睁着眼睛以分辨那一团漆黑中属于他的一片,正为无所收获而有些着急时,“嗒“的声响。
  一朵黄色的花瓣摇曳着投影在她的眼睛里。
  打火机的光,映着他的脸。
  宁遥的瞳孔里像钻开两个洞,什么东西被逐渐剥夺走。
  明明没有声音的。周遭在火光边缘模糊,所能分辨的都包围在它的四周——手掌上突出的骨节,在末端变亮的发梢,和下颌最后隐没的线条。而其余的一切,呼吸流失了,心跳被血液盖没,正和反不再争执而混为一谈,身体里无知的黑暗释放出能量……一切的一切,都归于无声,向无尽的地方直线下滑。
  没有声音。但那么多无声的动静聚在一起,无声也变成有声了。
  震耳欲聋的寂静的声音。
  被一片明黄色的火焰,在空气中逐渐燃烧。
  两人一前一后地踏上楼梯。再上一层,宁遥突然想起是否应该捐出一根蜡烛,却还是作罢。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那么,会不会被对方误会成自己小气得不可救药。眉头绞在一起。直到对方突然又熄了火光。宁遥不解地望向前面的黑影。
  “烫手了,抱歉。“男生像是把打火机举到嘴边。宁遥听见了吹气的声音,这才下决心对他说:
  “用蜡烛吧。“
  “也好。“
  等到了12楼,宁遥早已喘不过气。令她比较意外的是对方同自己一样都是到12层,推开楼梯甬道边的门踏进楼层的走廊,是明晃晃的灯光,从某个切面间不断溢出,四下被泡在安逸泛滥的明媚里。宁遥感觉是如释重负,而男生吹灭了烧得只余最后一小截的蜡烛。
  腾空而起的青色烟雾,像微缩的云。在某个瞬间里,带着特有的气味,随着时间摇动的筛子,被轻轻过滤在了下方。
  道谢过后,宁遥就和对方就此分别。然而两人却往一个方向而去,不由有些尴尬。直到最终停在同一扇挂着“1202“号门牌的门前。
  “你是?“宁遥开口时,男生也有些困惑地问:
  “你找谁?“
  “诶?我,我找王子杨。“
  “这里没有这个人。“
  “啊?不,不可能啊……“宁遥又看了一遍门牌,和心里的数字重合无误。
  “这里是21号门12楼1202,你是找这里么?“
  “21、12、1202……“嗫嚅着和记忆比对着,12、21、0、1、2……随后才醒悟过来。是自己一路默念结果中途搞混了,就这样吟着错误的数字直到这里。
  “对不起。“慌慌张张地要走。听见背后的人出声:
  “你一个人走,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说出口的话却因为咽了一下喉咙而有些走调。男生扫了宁遥两眼,想了一会,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打火机给你。“
  绿色的塑料壳打火机。
  宁遥没有对王子杨解释什么,只说自己买不到蜡烛所以也懒得去她家。王子杨还是有些怨色,直说那也不打个电话来,我还因为你在路上出什么事了呢,宁遥你这人总这样,不想的时候就不出一语地跑,摊子扔在那里,打个招呼都不会。
  宁遥抬眼看着王子杨有些阴沉的脸,开口说:“嗯,对不起。“
  “下次别这样了啊!“
  “嗯……对不起。“手伸进校服口袋里,握住那只打火机,“以后不会了。“
  和王子杨是从小学五年级起的朋友。那时宁遥刚刚跟随父母回到上海,小学生对与新同学没有高中生那般的冷淡,都积极地拿着课本上传授的友谊去巴巴地实践。于是很快同桌的王子杨就成了宁遥最熟络的朋友。学校周围最受欢迎的零食摊都是王子杨推荐的,班里唧唧喳喳的男生都是王子杨介绍的。没多久她就成了宁遥家里的常客。父亲母亲都挺喜欢她。
  妈妈说的最多关于王子杨的一句话是“到底是标准的上海小女生。“
  什么叫标准的上海小女生。
  王子杨。
  王子杨这里成了个形容词那样地被使用。当宁遥尚且对于“标准的““上海的“无法清晰定义时,整个儿渗透进她认知的,就是王子杨的一切。小时候在孩子手中最流行的塑料皮铅笔盒,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一双挺刮的红漆皮搭扣鞋,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母亲是任何时候都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就是王子杨,就是上海……
  等长大了后,想起那些直白而幼稚的判断式,却很难轻易笑出来。因为直到今天,宁遥一日日地目睹着王子杨成长到17岁时,心里依然存在着同样的判断式。
  家境良好的,房间里有欧式桃木床,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挑拣一切机会逃避穿校服,在老师允许的范围内露出肩膀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说话中含有非常真实的撒娇成分,习惯性将自己依向别人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放在行使命令的位置,却又没有命令口吻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杨……
  宁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住的全是令自己讨厌的地方。
  所有人都说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连宁遥自己都觉得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这样了。她和王子杨每天都一起骑车去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回家,春游秋游的时候也坐在一起,永远是形影不离的样子。宁遥过生日,王子杨买了大束的百合花朵,在众目的注视下交到她手中。在高一学生中,这样的行为令周围的人在场几乎嗟叹。
  而宁遥自己知道,她不喜欢任何一种花朵。
  喜欢百合的,是王子杨。
  花插在家里几天后就谢成褐黄色,宁遥没有动,是妈妈把它们打扫走的。宁遥看着收垃圾的人把它们埋没在塑料大筒里不知会运去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后会腐烂,会变成有机物,会逐一分解。
  分解。最要好的朋友,和非常讨厌的人。
  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着怎样无视也无法忽略的距离。是一条河流,单独地流淌在她的心上。没有人知道的河流,自然谁也跨不过去。硫磺气体在上面盘旋,沸腾的泡沫蒸发成气体。最后循着血液在全身周回,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秘密是因为会被人发现才具有了价值。“
  宁遥第一次写下王子杨的名字时,铅笔确实在半空犹豫地一滞。因为她考虑到自己的涂鸦也许会被人看见,被王子杨,被认识自己和王子杨的其他人,发现,或揭穿。令一切变得不可预料。
  然而她听说了,秘密正是因为可能被人发现才具有了它本身的价值。
  略略发抖的。除了是害怕,还有激动。
  交融着对被曝光的害怕,以及未曝光时的紧张。想要无关者知道的激动,却更想让有关者知道的激动。矛盾的针线飞快而混乱,在无法目测的时候已经织成一整个莫测的茧,包裹着被无奈和发泄所筑就的心脏,使之永远不会在压抑下沉没消失。就这样持续漂浮。
  “最讨厌王子杨“。“最不要脸的就是王子杨“。
  心里某个触角在天光下蔓延出墨绿色的线头。
  为什么朋友是最讨厌的人。
  其实在王子杨之外,宁遥也有朋友。邻居家年长半岁的尹依然算一个,在王子杨不出现的时候,依然是陪自己玩得最长时间的一个。虽然到了一年前,像是突然开窍那般领悟到“代沟“这类东西,而身为姐姐的她却不是照顾小孩的料,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又轻又薄。还有同班的曾萄,因为她生得胖,很有些仰慕手长脚长的宁遥的意思,可在宁遥看来似乎是因为王子杨贴得自己太紧,使别人羞涩尴尬无法介入,两人之间也变得越来越礼貌。
  唯一在身边的,就是王子杨。
  那么讨厌的朋友。
  矛盾像首尾互接的鱼,在这个世界中长久地存活着。
  宁遥不知道在娇纵的她身边变得那么沉默,是因,还是果。总之她已经毫无反应地承受来自女孩的各种需求。若不是天生一张苍白的脸,也许就会从此变成中性角色。
  然而每天和王子杨一起骑车回家时,随着红灯停下在成排的婚纱边。它们被洗得整个儿翻转,露出里面白色的铅丝,简单得像一条被褥,而那些闪闪发光的外罩,被两只衣夹夹在铁丝绳上,如果没有这个环境,或许谁都以为是一块过时的桌布。
  每当这个时候,泛滥在宁遥心里的失望就涨满了最后一点空间。没有留下半点地方。于是她一语不发地蹬车将之甩在身后。
  路的四周却是不变的陈旧风景。
  把自行车塞进几乎已经饱和的一层楼道里,自己只得侧着身子踮过脚才能穿越。到了家门口刚要掏钥匙,发现对门口坐着一个人。宁遥蹭地跳转身。
  “宁遥。“
  “啊……是你……“嘴唇动了动,却想不出对方的名字,尴尬地愣着。
  在对方的提醒下,宁遥才想起原来是谢莛芮。听着非常女性化的名字,令人联想到花草繁复。当初宁遥不知道该怎么写,对方就摊开宁遥的手掌。细长的手指在上面划出纷杂的线条。不知怎么的令宁遥想起自己在墙上写下王子杨名字的情景。
  是依然的朋友。比宁遥大两岁的样子。最初从依然家看到谢莛芮的时候,宁遥最诧异的是她笔直的腿。简直要让生为女生的自己流口水。而在随后两三次的接触中,更是有些按捺
  不住地喜欢她。
  说不清楚的地方的优秀。
  或许最简单的一句“没有王子杨的任何一点毛病“。
  “等依然?“
  “是啊。“
  “要不……到我家等好吗?“
  “行。谢谢。“
  宁遥发现自己难得能和王子杨以外的女生相处。甚至会有些不自然地紧张。
  端着茶杯的手感受到的热量传递不到更多的面积,只在手指上发红。
  连找什么话题也想不出来。
  只看见谢莛芮不时的微笑。宁遥跟着傻傻地勾过嘴角回应她。
  这样的情形好象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和王子杨身上似的。宁遥总会在王子杨家看见她披头散发到处乱走的样子。想来是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外人能够一睹的真相。
  突然觉得这样的时间很难熬。坐在凳子上不能动,只听见袜子在抽丝。
  等依然到家后,拍拍宁遥的肩算是感谢,两个女生就此闪进了对面的屋,关门前谢莛芮冲宁遥笑了笑。宁遥突然很想厚着脸皮加入进去。却终究只是站在家门前看着对面打开的角度慢慢闭合到零。接着又安慰自己说在一切也聊不出没话吧。干什么傻兮兮的样子。谢莛芮又不是王子杨,可以和自己把所有无聊的有聊的话题硬讲上几个小时也不歇口气。
  自从上次因为打火机而和王子杨正正式式地吵架了以后,宁遥现在每天都自己单独走。有时在教室里余光扫过王子杨,差不多每次都看见她和其他女生扎成堆在那里聊天的样子。宁遥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她也有别的朋友。
  从两人粘在一起到一人行影单只,确实有很大的不同。宁遥无声地克服着内心体验到的不习惯,在蹬着自行车经过王子杨身边时也努力显出一脸冷漠,甚至尝试着在她与别人谈笑时说面无表情说一声“借过“。然后反复揣度着自己刚才的刻意是否有些张扬,以至于会不会令王子杨察觉。
  两个人像斗法。
  妈妈的敏锐有时更为惊人,第三天后就问宁遥:
  “你又跟王子杨生气啦。“
  “……干什么啊。没什么事啊。“
  “人家几天没来电话了。“
  “有空哦,天天打电话。又不是远距离恋爱。“
  “你别嘴硬了,你们就是天天都有电话。还都是人家王子杨打来的,做你这种人的朋友啊,真要受得了你的死人气。“
  居然真的天天都通电话。宁遥想不是自己撒谎,就是确实不清楚。做了六年的朋友。慢慢变成各自的一部分。就像毛巾、钱包、夏天的木棉、摔坏头的圆珠笔那样的存在。没有好坏之分,只是有无的区别。可事实却是,就像电话机使用得久了,数字全部磨损那样,即便看不见,却依然知道它们每一个的象征。
  早已同化作不是刻意回避就能彻底消失的东西。
  连在一块肌肉的下方,粘稠而割舍不去。
  下楼后看见王子杨等在宁遥家门前,宁遥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自顾自地蹬起自行车。而对方跟了上来,等两人沉默地骑出两条马路后,王子杨才像是漫不经心般开口问“今天星期几啊“。宁遥想了想说“星期三“。回过神来后,就算合好了。
  比什么都要简单。还没等自己防备。等自己反应出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与王子杨彻底分道扬镳的机会时,总是就这样错过了。一点点懊悔就像墨水渍,掉在整个透明的心情里。在最中间形成一小块蓝色的烟雾,随后又这样轻轻散去。
  女生与女生分手之类的,算不算非常孩子气的想法。
  中午吃饭时,宁遥对王子杨建议说去吃面吧。她没有疑义。虽然等老师拖完课两人匆匆赶去面馆时,店堂里的位置早已被占满,只有摆在外的临时加座还空出几个。王子杨去开单,宁遥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不知道是凳子还是地的缘故,总之坐得七高八低,也只能忍着。
  兀地感觉脚边蹭过一个什么东西。宁遥一激灵,才发现原来是面馆里养的猫。真和笑谈所说的一样,混饭店的猫都是膀大腰圆,面馆家出品的自然瘦得一脸矍铄样。宁遥有些怕动物,不动声色地将腿移开。那猫却像是饿慌了,孜孜不倦地乞食,蹭得宁遥一阵阵发寒。
  前面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突然垂下的男性的手,托着两片牛肉,将猫瞬间引转过头。
  宁遥抬头看去。随后下意识地手往口袋里伸。
  绿色的塑料打火机。
  男生把视线从猫呼哧呼哧的动作上缓缓抬起,最后如同轻柔地不沾地的絮一般,看向宁遥。就像是有钩子挂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那样,和他对视的片刻,意识转到大脑,钩子稍微动一动,满身神经跟着牵起来,人就在某个暗无声息的地方被扯了一回。
  从昏暗不明的记忆里蜕出清晰的核。
  接着是男生听见一个名字而侧过脸去。宁遥循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举着收银单而来的王子杨。以及在她身后喊着“陈谧“的谢莛芮。
  有什么缓缓地浮了出来,如同游过暗蓝色天空的银鱼一样。
  世界以退潮的光影慢慢归于安静。
  在周日午后的公交车上,宁遥睡着了。
  汽车小颠簸,像低沉燥暖的弦音,久久地嗡着。于是睡得一迷糊,就做了梦。
  梦里下着雨。
  雨线在车窗外密集。转眼间,积水变成一条河。也不知汽车怎么了,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像船那样把铁皮身子漂在河上,直划向前去。
  水面分开。
  有打转的叶子掉下来。
  在梦里的身体没有重量。被光线直接穿过仿佛会曝露每根血管的走向。灵魂松懈,揉一揉就能吹散似的。怎么才能提醒自己这是梦。太阳溶解在水里,还没有化完的最后一块残骸,是金黄色,在不远的地方沉沉浮浮。暖得像是真的。
  怎么才能提醒自己这是个梦。
  醒来时,正是汽车到站就要重新起步的刹那间,车门已经关闭。宁遥赶紧抓过书包跳起来喊着“还有人,还有人要下!“,卖票员不满地看她,“要下车就早点站起来啊,哦哟,搞来“。乘客们的目光扫向自己,宁遥涨红了脸。
  我又不是故意赖着多坐一会的。干嘛啦?!
  心情坏掉一点。一直持续到接下来的补习课。张老师带着三个学生坐在客厅补习数学,他的爱人在厨房里炒菜。这边的门虽然关着,味道还是溜进来。可以分辨出辣椒和咖喱的味道。宁遥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有多少辣椒和土豆是用我们的补课费买的。想得又无聊又市侩,却还是低落起来——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把你们准备买房子的钱都送给了老师去买土豆。
  往往这个时候,宁遥就从心底羡慕王子杨的优异成绩。尤其是数学,简直是宁遥光脚也追不上的天文数字。
  自己没有什么特长。其实也曾在心里多次默默地想过“我对于音乐方面似乎还满敏锐的“,说这话的凭据仅仅是能够准确打出某首流行歌曲的节拍而已,纯属一相情愿的安慰。好象每个人都会把自身看得要了不起那么一点,虽然走进人海又是遍寻不见。毕竟自己说自己的,不能算数。
  走神了。一道反函数的题目漏听掉大半。
  坐在小方桌另两边的女生运笔如飞。只有宁遥愣愣地停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上。反函数,不懂。光记得班里有人把这个名词艺术化后称之为“背道而驰的爱“,那正弦函数呢,“欲抑先扬的爱“。嗤。真是嗲死了。
  越发胡思乱想起来。
  宁遥知道桌对面的老师一定盯着自己看,不敢抬头,就这样装模作样地乱写一通——“起码我写了什么,老师是看不见的吧“……等到精神集中。看见“=“后面写着的两个字。“陈谧“。
  微微怔忪。跟着才像是惟恐着什么,把四个字重重地划掉了。
  心里垮下去一片。
  乱七八糟。
  事实上自上回和谢莛芮在面馆照面后,再也没遇见过。嗯,是指再也没有遇见谢莛芮的那个朋友,叫陈谧的男孩。静谧的谧。虽然四人拼起桌子一起吃面聊天,可宁遥始终没和他聊上几句话。原先还有些担心对方会无意讲起两人在楼道里的经历,这样一定会引来王子杨好一通追问,但男生什么也没说。
  宁遥不愿意去回忆那天。
  那一天她捧着面碗,把有缺口的碗沿转向外。陶瓷发热。香菜厚重的味道扶摇直上。一筷子下去。耳朵听见王子杨对谢莛芮热情地招呼,丝毫不像陌生人之间的对话。面很烫,舌头灼得热辣辣的疼。随之是女生转向男生开始的话题。陈谧一句句应着。当听到王子杨语气懵懂地自问“可静谧的谧又怎么写呢“时,宁遥在余光的小半块视线里,看见男生变柔和的脸部线条。
  是在笑。
  随后他掉转过筷子,用另一头在桌上点写着。宁遥放下面碗,暗暗伸长脖子。
  点。竖。折。手指以外,几乎没有幅度的动作。人像静止。日光流过他上半身,又顿在衣服的褶皱里。包围在四周的空气,鼓动着细细尘埃和面条的香味、以及非常非常小的震感。是靠近着他的手肘察觉的不辩真假的震感。
  木头筷子和木头桌面碰击。随着写每一笔时微弱的“笃笃“声沉向深处。
  十二笔的“谧“字。
  补课完赶到家里时,已经很晚。由于堵车的缘故,时间难以把握。所以父母也就不等宁遥一起开饭了。
  “今天上的都懂了吗?“妈妈一边盛上汤一边问。
  “……懂的懂的。不要问了,烦死了。“
  “你这个小孩,什么态——“电话铃声打断了话。
  脚指头也知道是王子杨。
  曾经宁遥默默地统计过。究竟每天两人都能说些什么。女孩子之间的话题从哪里来。为什么能够日复一日。但是即便记下那些话题——已经吃完啦。明天有什么课啊。你刚才在做什么。这个礼拜出去玩吗。记下来的时候,每一项都只是如同无关紧要的雨滴,在玻璃上毫无意义地铺张。
  可世界又在这样的玻璃后被放大了无数圆形的细节。
  也许电话就是一件不应该用“价值“去考量的东西。意义只在于时间是两人一起浪费。
  “刚回来啊?“
  “嗯。还在吃饭。“
  “我和谢莛芮啊。“
  “……啊?干什么?“
  “周日出来,你有没有空?“
  “没空。“
  “少来了,周日上午你又不用补课。“王子杨很有把握。
  “我不去啊!“
  “我把谢姐的电话也给你吧。你自己去和她说~“
  “你有她的电话?“
  “是啊,那天要来的。“话筒那端很吃惊,“你没有?你不是和她认识吗?“
  “谁说认识就一定要聊天啊?!“
  “发什么火~要不要。“
  “不要。“
  没等宁遥反应,那头还是报出了八位数字。宁遥心里一急,反而都记了下来。赶紧侧头夹着话筒四下找笔,又不见哪有纸,干脆记在手上。歪歪斜斜,一个“3“字写像“z“。
  z=?
  桌面的木头纹路近到眼前时就模糊,自己的手看起来像距离得很远。蓝色的八位数字。在掌纹上有些晕开。
  弯过拇指,一点点去抠。很快地手心红开一小片。拇指笨拙,只能划在一个角度上。除了蹭掉最后一位。其他的还是照旧。但不要紧。抠得发疼。不要紧——
  她是谢姐啊——
  已经电话约好了——
  难道你没有她的电话吗?
  宁遥跳起来。冲进卫生间去洗手。
  我不去。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要骗过王子杨真是很难的事。她几乎对自己的各种活动都了如指掌。当宁遥借口说“周日早上有事啦“,在她一波一波的追问下只得反复着“家里的事啦““我爸那边的“,谎言险些就要戳穿。可宁遥也铁是了心,最终还是拒绝了。王子杨耸耸肩,就算作罢:“那就我和谢姐、陈谧三个人去好了。“
  宁遥突然惊讶地看住她。
  “啊?“
  “干什么?表情这么怪。“
  “还有……还有男生?“不能流露出来,“上次那个,叫,什么来着……“
  “陈谧啦,陈谧。“王子杨摇着脑袋笑,“宁遥你还真是健忘。“
  “唔……“其实一点也不健忘,“怎么他也去呢?又不熟……“
  “陈谧在游乐场打工,能拿到免费票子。所以才有机会玩哪。“
  “是么。“宁遥显出非常为难的神色,“……说到游乐场的话,我还没去过。“
  王子杨乖乖地接过话:“就是嘛!所以一起去吧!“
  听到她拾过几乎已经切断的话线,宁遥这才松了口气,好象犹豫地说:“嗯,那我争取看看。“
  外套口袋里的打火机,像小心脏那样突突地跳动起来。
  游乐场。
  据说是亚洲最高的摩天轮。虽然是新建的,名声还小。可每次宁遥坐车经过高架路时,都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见它的模样。在四周林立的高楼里,是一种有着巨大违和感的存在。当初在成立仪式后的点亮的灯,过了几个月就不再开放了。于是夜晚里它又消失无形,等到靠近时才能看清那高耸而有细角伶仃的结构。
  网起来。一团夜色无处可逃。
  “没有坐过么?“
  “还没有……“
  “这次可以了。“男生说着。宁遥一瞬红了脸。
  “那个……上次谢谢你。“
  “什么?“
  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这个……“
  “啊?……不用还我的。“陈谧脸色诧异,犹豫间似乎要伸手取下来。女孩突然握紧手掌收了回去。两人都为此一愣。
  “……那个……“宁遥尴尬地不知该怎么解释之前理解上的错层,“打火机我也用过了不好意思再还给你……总之,这次也很谢谢。“
  “你太客气了。“见到谢莛芮冲自己招手,男生笑笑转身走开。
  “刚才在说什么呀?“王子杨买完饮料走近来。宁遥接过。
  “谢谢他的邀请啊。“
  “呵呵。我倒是来过,不过这摩天轮多坐几次都不会厌烦。就是太阳晒得厉害。宁遥,我们一起坐呀。可以看见我家的房子呢。到时候我指给你看啊。“
  宁遥沉默地喝一口。又喝下一口。打个嗝,碳酸气冲向鼻子。
  跟在王子杨身后踏进吊舱时,终于知道自己的不甘心已经没有对策。王子杨转身对谢莛芮和陈谧笑着说“那我们先上了“,宁遥也附和着冲他们微笑了一下。谢莛芮指指下一个吊舱,“我们就在你们下面。“
  我们就在你们下面。
  小小的震动后,离开地面。宁遥侧转过身,看着落在下方的男生跟在女生身后踏进随后的吊舱去。他背对而坐。只在玻璃顶盖下露出脑袋和小半截肩线。
  吊舱升起。一上一下的角度随着圆弧不断改变。
  越来越缩小的他的人影。被淹没在阳光和玻璃盖的尘埃下。终于在角度的切换间,完全看不见。
  宁遥觉得被什么顶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不能动弹。呼吸关在一米的地方。整个世界却又在转动中变得愈加宽广。
  把视线放到远处,居然能够径直看向天边。摩天轮的高度比她想象的更宏伟。最远处的含混的天,浅到白色,又接过模糊的雾。王子杨在对面指着地面上的某个方向拉着宁遥看说是那她的家。宁遥随便应着。视线里扫进下方的吊舱。
  自己像在他的天上。当经过最高点后,他又在自己的天上。
  网起来。
  都被“轮回“网起来。
  随后的活动宁遥一直有些沉默,谢莛芮还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宁遥连说不是。可对方还是建议她接下来的过山车放弃吧。宁遥正为难着该怎么解释,听一边的陈谧突然出声
  说“我也不坐了,这个东西我不太喜欢“,话便说不出口。
  “为什么不喜欢呢?“等到另两人离开后半天,才鼓起勇气说话。
  “嗯?“男生转过眼,“也没有为什么。“
  “这样……“果然是很蠢的话题,不自觉地磋着地。
  “队伍好长。“
  “什么?“
  “她们排的队。“
  “啊……得等上一会了。“看去真是乌压压的一片。
  “这样等着会不会无聊?“
  “啊?我?不会不会。“
  “不过,去坐船么。“
  “哈?“
  一船十二个人,在环绕游乐场的湖上转一圈。应该属于是观光性质的游乐工具吧。宁遥不知道为什么男生会提议这个看起来有些孩子气的活动。可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在陈谧对那两人打了声招呼后,就带她穿越几条小路后近到湖边。
  马达在身下发动,船体传来象征安全感的声音,虽然并不安静,但却完全能被忽略。坐的人不多,大半空着。除了最前面的工作人员外,是爸爸带着小女儿,或者两对情侣,依偎在一起。宁遥看看他们,立刻浑身不自在。位置虽然很宽,可毕竟身边坐着的男生,腿长长撂过来。余光里怎么也除不去他的脸。有时挨得近了,手立刻神经质地发抖,血管也莫名其妙跟着地跳动。傻气!而这紧张一直持续。直到波纹在船下拖出越来越远,才渐渐平息。
  水面分开。
  一侧的夹竹桃低到擦过眉毛。低到临水。
  打着转的叶子掉下来。
  没有下雨。只有云在头顶。
  一半的水面阳光,一半阴着。
  宁遥想到了在电车上的梦。
  梦里也有水,平静地在身边划开,阳光如水草扩散。透明的,又带点黄。一起一浮间舀走灵魂的小部分知觉。而在这里,也是水。做父亲安全第一地抱过小女儿,情侣们把手插在对方的口袋里,岸两边是游艺机的疯狂旋转,好象是在很近的地方。船的突突声落进湖去。湖不宽,也不深,阴和晴把他们各自丈量走了一半。
  怎样才能提醒自己这次不是梦。
  “我叫宁遥。“
  男生转过头来。
  “宁静的宁。遥远的遥。“看着他:
  “你能记得吗?“
  “小孩子不要乱说。“
  “妈。“
  “啊?“
  “我的名字是谁起模俊“
  “什么?“
  “宁遥,这名字。谁给我起的?“
  “你爷爷。怎么了?“
  没什么。
  早上骑车出弄堂的时候,城市俨然还没有醒,王子杨换了新的发辫,宁遥看一会才习惯。两人慢慢地骑,路边少年的花衬衫膨胀在风里。过了下一个红绿灯,王子杨逐渐精神起来,宁遥也终于听到了她对昨天外出的评价。
  “我吓了一跳。“
  “什么?“
  “我和陈谧是一个小区的呀!昨天顺路回去时才发现的!“
  “……是么……“
  “不过好象他是自己搬出来住的。好爽啊。“
  “搬出来的?
  “嗯,你没谢莛芮问他什么时候搬回去么。“
  “没有啊……“
  “但是陈谧是满复杂的。“
  “什么?“宁遥车笼头一偏,旁边的人骂了一句过来。她也不理,“什么复杂?“
  “19岁,只比我们大2岁啊。单亲家庭,父亲早前过逝了,跟着母亲改嫁到别人家去的。“
  “……从谢莛芮那里听来的?“她不像是大嘴巴的人啊。
  “她才没说那么多。只说是父亲过身。其余是那天我和他顺路回家时问的。“
  “……你这都问?“
  “你别瞎说,我才不会那么卤莽地去直接打听咧。不过他很简单地都说了,反而吓我一跳。“王子杨露出一脸痛心的神色,“看不出啊,挺好一男生,惨。“
  “你得了吧——“
  “那你呢?你和他一块坐船都没说话?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宁遥突然涨红了脸。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王子杨明显察觉了,“一定出什么事了!“
  “你看好前面的路先啊——“一蹬车,把女孩甩在了身后。
  “告诉我!!“
  “什么也没有——“
  “瞎说!“后面传来了接近的声音。
  真的什么也没有。
  男生转回头去,看着前方高高摆起的海盗船说:“想到一个词。“
  “什么?“
  “宁静致远。“
  “啊?“
  “你的名字。“幽幽地浅笑着,“就是这么想到的。“
  太文雅了。
  太文雅了点,但是……
  “嗯。“
  其实宁遥不知道在自己说出“你能记得么“这种诡异的句子后,发生的这些对话代表了什么意思。但是整颗心就这么快速地从一个眩晕的温度降了下来,没有再惊慌失措的迹象。只有彻底的平和在周身循环。被水冲淡了的血,渐渐丧失了粘稠的特质。
  似乎这才是理想中需要的回答。
  而理想就是在含混不清中才给人以希望。
  像宇宙不需要确切数目的星星。才有在其中蒙混安生的温暖感那样。
  同王子杨周旋了一天,似乎越解释她越怀疑,认定了绝对有过什么。宁遥不知该怎么才能挽回,干脆扳起冷脸。一堂数学课,王子杨在前面扔了几个纸团过来,宁遥都不理不睬,侧着头看窗外。刚刚入秋,天干得半透明,蓝色均匀地朝远处消失。楼下有学生在跳长绳,一个胖胖的女孩连绊住几次。一次次来。
  1个、2个、3个、4个、5个、6个、7个、8个……
  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就这样搁着了。怎么能见到?
  20、21。断了。再重来。
  自己真是太冲动了。
  1个、2个、3个、4个、5个……
  单亲家庭,么。
  6个、7个。又断了。再来。
  是不是该去问问谢莛芮。算了,她好象和王子杨更熟些。
  1个、2个、3个、4个、5个……
  结果却比宁遥预想中快上几十倍。
  又一个周日的下午,宁遥坐在数学老师对面咬笔头,正对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两点零四分。空气里还未曾开始泄露了晚餐的秘密。不饥肠辘辘。却有些犯困。客厅垂着旧窗帘,房间在两层书的逼近下更阴暗了一些。数学老师大概和自己一样有怕光的习性。
  一个根号,一条弧线,努力毁灭在鼻腔里的一个呵欠。时间变得像面条一样被疲倦拉长。长长地垂到深处的地方。
  于是这一刻打开房门的人让宁遥错觉地以为谁开了灯。
  右手侧突然亮起的一片橘黄色,鲜明得像灯光。
  四个人都吓一跳地扭头去看。
  宁遥定了定神才确定原来不是什么灯,只是日光充沛地直泻进来。木头暖黄。
  下一秒她看见陈谧从橘色里走进来。像从温柔中脱胎的具像。
  他冲数学老师说了句“张老师好“似乎就要离开,如果不是宁遥忍不住喊了声“啊“,也许就径直去往书房了。可终究把视线聚焦在宁遥脸上。如果除去当时非常不恰当的“他一定发现我是个数学差生了呀“的懊恼,宁遥还是在他的一丝诧异里看到了让自己塌实的地方。
  还记得自己。
  真的记得。
  “宁遥和陈谧认识?“老师挺好奇。
  “啊,有点认识。“想了想,“他也是老师的学生?“
  “哦,是我爱人的学生。“
  “这样啊。“好象很久以前听说过数学老师的妻子是大学老师,“好巧。“
  就算把话题结束。虽然心里多出的问号足够让面前的练习卷相形见拙。可怎么说,见到了。很快地就见到了。而且没有咖喱和土豆的味道。没有临到傍晚的浑浊空气。没有“背道而驰的爱“或“抑抑先仰的爱“。
  分针缓慢移动。两人还处在一个空间里。
  临到快结束的时候宁遥又有些紧张起来,自己又不可能厚着脸皮走进书房去打探,磨磨蹭蹭把橡皮和笔一件件放进背包里,突然听见那边关门的声音,有个模糊的男声说了句什么,赶忙和老师再见就朝外走。
  正坐在地上穿鞋的陈谧回头看看她,点了点头。
  宁遥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人下楼梯。
  一前一后。
  又像是之前。只是这回楼梯里有光。照在他身上,又反射进自己眼睛,信息传回大脑,留下他的模样。头发随着动作微颤,姿势良好,笔直而干净。两个一起补习的女生在后面拉住宁遥,指指前面的陈谧。
  “认识?“偷偷地问。
  “……嗯。“
  “以前却没见他来过啊。“
  “……嗯。“
  “不熟么?“
  “……嗯。“
  真的不熟,每次见到的都是之前不了解的样子。好比黄衣服,到白衣服,到这次的灰衣服。或者是从下往上看见的衣摆,到敞开的领子,再到这次的圆领衫。更关键的是从不苟颜笑,到怔忪的神色,到点头,像认识一个熟人那般点点。
  不是“不知道的那些。“
  只是“只知道这些。“
  但即便只知道这些,却已经因为走在身后几步,就说不出话。
  出了这个小区,走一段林阴路,宁遥不知道种的是什么树。总之入秋叶子还没掉。那两个女孩朝另一头走,宁遥便和她们摆摆手说再见。再回身,陈谧已经离开好几米远。忍不住小跑着跟上去,直到男生察觉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也往这边?“
  “嗯——“
  “坐几路?“
  “574。“
  “那是同一个站台。“
  “你坐?“
  “584。“
  “差了10。“宁遥开着玩笑。
  “有趣的想法。“男生的评价反让她有些害羞。自己像小学生吗?
  夜浓下来。郁结在一切物体四周。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地走。
  从远处传来逐渐激烈的雨声。一直抵达自己的头顶。交叠波折。像树上流动着一条河。
  又动荡又飘渺的声音。
  宁遥感到陈谧的脚步明显一顿。
  “不是下雨。“
  “啊?“他转过身。
  “第一次我也以为是下雨。只是风的声音。“宁遥笑着,“虽然听着很像。“
  无形的雨点落在叶脉上,顺着大致的方向聚起水流,然后沿着枝和叉,渐渐汇到一起。带着潮闷气味从东面往西面流,催动大片大片的树叶。
  好像河。
  其实如果可以,一边想做的是平凡无奇的女生,40分钟、40分钟、40分钟的课。眼保健操偷懒做,因为并不相信那会真会对近视起到作用。然后在抱怨着日子又慢又无聊的同时,做好了长大后对此刻的缅怀准备。和老爸老妈不时吵架,又哭又叫,不怕邻居听不见。有亲密的朋友,可朋友和朋友之间不是如常人想象那样不同。
  如果可以,一觉醒来,浑然不知昨天去了哪里,而整个夜晚还在被子里留有余温,却又
  快速散去。
  全能轻松卸在身后。
  如果没有那些突然钉住自己的东西,一夜之间破土而出。从此在内心深处暗暗揣摩的故事,可以把它们托到稍微暴露的地方,也没有关系。
  宁遥原本做好了与王子杨周旋多天的精神准备,却突如其来地功败垂成。原因不在宁遥,而是王子杨自己转移了注意力。这天早上她在座位上坐下后没多久就突然变得神神秘秘,随后与宁遥猜的一样,王子杨把一封信递了过来。
  “情书?“
  “好象是……“
  “干吗给我看。“每次都要给我看。
  “你看看啊。“
  “你私人的东西,别给我看啊。“
  “那算了。“看她有些恼怒地扯回东西,宁遥又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我想看的。“
  几乎王子杨所有关于感情的细节宁遥都会参与其中。她收到了情书,宁遥会看。她和男生打电话时,宁遥坐在一边。因此也有不少人通过宁遥来做中介,宁遥也帮着王子杨拒绝了更多人。烦不胜烦。
  宁遥曾经猜想过,自己是不是对于王子杨有一种不可避免的妒忌。从而影响了对于她的全部判断。可随后又发现,原来宁遥对于王子杨的所有不满都是因为妒忌。妒忌她的新自行车也好,妒忌她的家境也好,妒忌她毫不介意他人想法的依赖性也好,那都是自己无法求得的。
  于是掉转方向,干脆打回“厌恶“的地盘。
  是不是朋友之间应该没有这一类东西的蛛丝,粘住了许多原本应该自由下落的善意?
  自己太阴暗了么。
  “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拒绝啊。“
  “哦,去吧。“
  “你帮我去啊,我自己怎么说得出口。“
  “那我就说得出口了?上次那三班的男生差点就没煽我了,还有五班那个脸色又难看。“
  “所以啊,我直接去才严重吧。“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宁遥~~……“
  “总归先去看一看好了。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好吧。“
  差不多在下午上课开始前,宁遥咬了咬牙走到楼上三班教室门前,又回头看看躲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王子杨。眉头更紧了些。吞了口唾沫拉住一边的女生。
  “萧逸祺是哪位?“
  “啊?哦。“女生朝里喊,“萧逸祺,有人找——“
  靠窗的男生正和别人说话,应声回过头,随后站了起来。剩下的几个男生起哄“萧逸祺萧逸祺,又有女生找你负责做爸爸了“。男生回过头去笑嘻嘻骂了句脏话。笔直地走向宁遥。
  骇人的高度,视线平行只落到下颌上。
  宁遥忍不住懊恼行事卤莽,也许该暗地让人指一下就好。
  “找有我什么事?“一弯嘴角,却让人放心下来。
  “……是这样,广播台的点歌节目,想咨询一下你有什么歌想送给朋友的么?“
  “为什么找我?“男生被这段官腔打得很莫名,又突然笑起来,“我有这么出名?“
  “……我们也只是随机抽取。“宁遥忍不住甩他个白眼。
  “好象没什么想送的啊……“
  “啊,是吗谢谢,就这样再见。“
  宁遥几乎是撒腿就跑。拖过楼道口的王子杨一路尖叫着冲进女厕所里去。
  “以后再也不帮你做这种事了。吓得我要死!“
  “不过那人长得还满帅啊。“
  “那就答应好了!“
  “怎么可能。……你再帮我把信去退掉?“
  “我绝对不去!“
  “你不去的话,我就打电话告诉陈谧说你喜欢他啊。“
  “……你胡说什么?“宁遥知道自己脸色铁青,随后她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瞪住女生娇俏的五官说出的话,“王子杨,你不要太过分!给脸不要脸!“
  可能谁都会误会。在外人看来一个哭着鼻子的女生把一封抓得皱巴巴的信塞给一个男生,即便有人类各种发散性思维的撑腰,也没有人会想到宁遥这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忍着的话,那时就没忍住。为什么还抓过了王子杨手里的信。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还边哭边喊着那个叫萧逸祺的男生,把信退还给他。
  而一系列的变化,让萧逸祺也十分没底。
  “不是说点歌调查么……哭什么啊?喂,别人会误会啊!“
  “你的,拿走啊!“只管把信塞过去。
  “什么东西。“男生接过信看了几秒后,突然明白过来,回头,原本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几个朋友突然做鸟兽散,集体从前门逃走了。
  “操,又来耍这手。“萧逸祺团过信狠狠扔向一边后,对宁遥说了句,“那信是冒充的,我没写过!“就一路追了上去。
  宁遥却呆在一边。
  随后的两节课,王子杨缺席。老师看见了问班长,班长只说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宁遥冷着一张脸,承应来自各方询问的目光。但终究鼻子还是要发酸,反复咬着手指不出声。那个空下去的位置,终究不是盲点,在世界的一个地方凹陷,宁遥却不敢把手指往里探一探。
  因为心里感觉是过分了。
  不是写在墙上的话,不是无奈而绞尽的抱怨,不是低空盘旋不去的厌恶,而是脱口而出,扔在她脸上的直接。
  做这么直接的事。痛快淋漓。可去了一个快字,就是痛淋漓。终究还是会反弹到自己这里。一直都想维护平和的模样,平和的模样就够了。其他什么在底下发酵都没有关系。
  放学。宁遥推着车到体育仓库后。
  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之前的字迹又被新的覆盖上去。角落的石灰又掉了一点,不少句子都缺了胳膊。“鸟人王彬“。“wheniseeyouiloveyou“。语法有错误。“热烈庆祝你又长屎了wooo“。脏话。“小南只有10公分!“。还是脏话。“但愿人长久。“诗。“京沪快车线“。蠢话。宁遥抱着膝盖坐下来。摸索了一会,才找到一小截蓝色粉笔头。
  捏在拇指与食指间,反复碾转。
  如果粉笔是流蓝血的外星人。自己就像是杀人凶手了。
  宁遥蹲下身。举起胳膊。一笔一笔。直到感叹号为词组成句。
  “王子杨该死!“
  每一笔下去,越感到心虚起来,像赖以抗击外界的基石忽然挪空一样。黑色的海浪长驱直入。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你这是干什么?“
  听见男生的声音,宁遥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
  脱得只剩短袖t恤的萧逸祺一手抓着篮球一手提着书包,眼神复杂地看着宁遥:“有必要这样自己说自己吗?“
  “啊?“他在说什么?
  “虽然那封假信也许会让你觉得被欺骗了。但是……“
  “我不是王子杨。“
  “……什么?“
  “我说我不是王子杨!我只是代她把信还你!“
  “见鬼。“男生吃了一憋,有些恼火“……那你写这个算什么?“
  “……“宁遥一怔,“……你管不着!!“
  “你们女生真是莫名其妙。“干脆走了进来。高个子。把光线掩去一半。
  “还不是你搞的事!“
  “就算是——“萧逸祺找着话反驳,“就算是,也没必要……这样说别人吧。“
  宁遥眼睛散开一圈。
  那些东西,厌恶着它们,同时又倚靠着它们存活。好象变成了佝偻的老巫婆,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反驳。终于身体内部的黑洞开始发挥最大的威力,像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萧逸祺被女生的神情闷住了,闭上嘴。干坐在一边。过一会感觉到边上强烈的颤抖,才真的慌了神。
  “喂!我可没说你什么啊,又哭,哭什么哭啊。“
  “你走——“
  “喂。有人啊。“
  感觉到男生捅过自己,宁遥愤怒地睁开眼睛:“干什么!“
  接着,她在窄道的尽头,看见一个熟悉人影的出现:“王子杨……“
  宁遥好似被拔走了插头那样一动不能动。
  “宁遥。我来找你的。“女生面无表情地说着话,“不过,你能告诉我那行蓝色的字,写的是内容么?“
  像是成熟期的蒲公英,只消一点点气流的不安定,就会带走所有的种子。
  宁遥动了动嘴,要开口的时候,视线被人拦住了。
  背朝自己的男生,距离近到似乎目光往返也来不及。身上散发着汗水健康的咸味,头发的末梢因为湿透而小搓粘在一起。衣服沿着蝴蝶骨贴紧。随后是他的声音在那一面传出去。
  “这是我写的。王子杨活该。“
  “你说什么?!“比宁遥更快出声,问出和她心里一样的句子的,是在另一头的王子杨。
  “王子杨活该。我写的。“加重了语气的回答。
  “……真搞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拖着余音。口吻讥讽。
  “啊哈?“男生似乎一时想不出更充足的理由,解释也毫无进展,“什么什么?“
  圆不下去的谎。
  “这话是你写的?你是谁啊你?“不依不饶。
  “……我啊……我可不是刚被你拒绝嘛。这就不认得啦?“像是突然反应出什么似的,能感到声音里如释重负的微笑,“那信。被退回来了的信。“
  “你是……“王子杨一顿。
  “三班的。记起来了么?“语调更吊儿郎当了些,“我可没面子到极点啊小姐。“
  “……这真是你写的……?“指着墙上的字。
  “不然你以为谁写的。“反击一般地回问道。
  王子杨的沉默像是迅速上涨的潮水,飞快盖过了宁遥心里某个限位。有警报拉在深处。却没有声音。她无意识地拉过萧逸祺的衣角。男生回头瞥她一眼,看看粉笔字,又继续说道:
  “当然,这举动是不太上道。“
  “……你也知道不太上道啊!你这样做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拔出变异的尖利的声音,让宁遥的心在这里停了一秒。手指掐进掌心里。无休止地用力。再用力。等到手心逐渐觉察出指甲钝实的痛感,才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最平静的话端。她抬眼看着萧逸祺:
  “是啊,做这么恶心的事,你不害臊吗?“
  吃过晚饭后,看半小时电视新闻,随后洗澡,接着做作业,有时还会一边偷偷地听下电台广播。广播台里有一个节目主持人话多得出奇,还有些自以为是的幽默,不可理解的是给她写信的人却依然不少。每放完一首歌,她便播读着听众各式各样的来信,替人“排解烦恼“。诸如女孩和男友吵架了之类,发现对方的心正在远离之类,想不清楚该选a还是选b之类。每个故事都很老套,并且主持人的开导也和十多年前的“白鸽姐姐热线“之类没有分别。但自己还是常常地听。漏过几段也没所谓地常常地听。听那些口气哀怨而颇无文采的诉说:“请主持人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的写得冗长,有的写得激动。反反复复。
  所以说,每天都有人不开心。
  在广播的间隙,偶尔听见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一阵后没了下文,应该被妈妈接了下去。而隔上几分钟也没有动静,那就说明不是打给自己的电话。
  不会再打给自己了。
  整整一路。被路人和汽车拥挤下,傍晚的忙碌的混乱的路程,都在王子杨一路无声无息的痛哭中,化成黑白默片。强制性地,一格一格拖过宁遥的眼前。
  那些在世界中喧腾的车流,那些压着天的电线,那些热腾腾起来的饭店厨房,那些在轮子中扬起的尘土,原来全都可以被硬性而粗暴地搅在一起,统统压缩进小小的放映器中,等到灯光全灭,它向黑暗中投出一笔黄色的光束——是烙在视网膜上的,女孩非常凄厉的痛哭。
  的脸。持久不断。直到瞳孔被灼出一个小洞,有什么迅速地从中灌了下去。
  ……
  不要哭了。
  对不起。
  可这也都是你不对在先。
  我一直都忍着。
  是讨厌你。讨厌得要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你。
  你别哭了。
  哭个什么劲呢。
  路人都在看。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内心里各式各样的念头,在没有约束的放肆里几何级数地膨胀。横行肆虐,让全身的神经频频跳闸。哪里黑了,哪里还亮着。刺眼的黑,和暗淡的亮。就这样矛盾地并列。而宁遥终于发现,原来一直有两个自己在各执一词。一个郁闷着“是我不对“的自己,一个冷酷地评价“早知道今天会被你发现,应该改天来写就好了“的自己。这样鲜明而真实的存在着,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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